贺长寿回到村长家时,天色已晚。他在刘大嫂家用了饭,此时正踏着悠闲的步子在院中来回打量着在这儿帮忙整理药材的两个村民。村长年纪大了,平日里多是村民在山野中采些野草,再交给村长一一辨认,也由此教授村民识别草药。那两人见贺长寿过来,也不开口与他讲话,仍旧自顾自地整理着。
村长在屋中看见贺长寿,便招了招手叫他进去,然后又对着屋外那两人交待了几句,两人便将草药搭在院内的药架上,各自离去了。
屋内点了油灯,光线昏暗,贺长寿打着哈欠,坐在正堂内方桌边的长凳上,等着村长说话。
“这断续草制成的药丸,有毒,却最是利于外伤恢复。”村长踱步从药柜里取出一个木质的小盒子,然后走到方桌前坐下,伸手将小盒子递到贺长寿面前,“你手上的伤口,需要剔除新肉,断脉再续,让它重新生长。这过程十分痛苦,不过...你是练武之人,想来,若是右手伤残,怕也是难受的。如此...长痛不如短痛,你便忍耐着些吧...”
贺长寿抬手看看自己手上的厚茧,轻笑了一声,再是金尊玉贵之人,毕竟也是为了习武下过苦功夫的,明眼人自然是一看便知,“村长爷爷说要与晚辈细谈,不知...治疗晚辈的伤...条件是什么?”
“老朽是个医师,救死扶伤本就是分内之事,不是买卖交易。”村长抬眼望着贺长寿,“只是...老朽有个请求...”
贺长寿见村长如此认真,便也收敛了玩笑神情,拱手说道,“村长请讲...”
“神医村,是个避世隐居之地......”村长说着,将茶杯摆到贺长寿面前,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茶递了过去,这才缓缓说道,“不足为外人道也。”
贺长寿闻言,将茶杯举在手中转了两转,低头笑笑,并不着急应答,而是放下茶杯站起身来走到窗台边上,对着村中祠堂的方向说道,“晚辈可否问村长爷爷几个问题?”
村长皱眉望向贺长寿。
“八年前,”贺长寿转身,又缓缓走到村长跟前,手扶方桌俯身望向村长,继续说道,“庆陵县出现叛军,此地多了个神医村,这两件事...可有联系?”
村长却是噌地从长凳上站起,激动说道,“庆陵县,从来就没有叛军。”
“那么...”贺长寿却是抬手扶着村长的胳膊,将他老人家重新请坐,然后蹲下身来对着村长说道,“了缘大师,又是因何来到此地?”
没错,这神医村的村长,便是舍得寺前任主持了缘。
了缘大师一惊,看着蹲在他跟前的贺长寿,颤抖着双手,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便是到了今日,也不肯放过这一群无辜百姓吗?”
贺长寿却是神情凝重,“晚辈不知大师何出此言,但晚辈到此处,的确是因为失足落水。”贺长寿说着,又轻轻扶着了缘大师的胳膊,继续道,“晚辈落水之前,曾去舍得寺进香,得知了缘大师的事迹。而后遭遇绑架,追杀,坠崖,才意外出现在神医村。”
“那你又如何得知老朽身份?”
“祠堂里的长生牌位,晚辈看见了。”贺长寿顿了顿,想起白日里在祠堂所见,“晚辈还看见了,庆陵县县丞,张公浩然。”贺长寿一边观察着了缘大师神色,一边在心中串联起各方线索,继续道,“张公此人,乃是朝廷钦定的叛军同党,可刘家小儿却说,神医村是为了躲避疫病才到此处。而传说中的了缘大师,您,也是在八年前帅众弟子出诊后失去消息的。”贺长寿眼神急切,语气却十分和缓,他双手握着村长的手肘,压着气音问道,“大师,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
当年之事,即便是共同经历过浩劫的村民,也未知全貌。的确,了缘大师便是如今唯一知道此事来龙去脉的人。可是...了缘大师心下矛盾,既盼着能为庆陵县叛军之事翻案,却又害怕旧事重提,害了众人。
“你究竟是何人?”了缘大师眉头紧锁,对着贺长寿问道。
却见贺长寿一副隐忍模样,将头埋得低低的,似在克制情绪,再抬头时已是热泪盈眶,跪倒在了缘大师跟前,带着抽泣之音缓缓说道,“晚辈...原本姓张。”
“姓张?”了缘大师闻言心下一抖,依着油灯的光线来回打量着贺长寿,似乎想要在他的眉眼间找到故人的模样。
“八年前,晚辈与家人失散,被京中商户收养,那时便生了一场大病,忘记了许多事情,脑海中只记得父亲身着绿色的锦袍,大声叫我赶快离开,离开庆陵县...后来我长大了才知道,那绿色锦袍,是当朝八品官服,而庆陵县,早已不复存在。而我,再记不得其他...”说完,更是泪如雨下,匍匐在了缘大师膝盖上,着实像个认亲的晚辈模样。
嘶...阿里走近小院的时候,刚好看到这一出。若不是亲眼见过他的贺家枪法,估计她这会儿已经被感动哭了。
“你是张县丞的儿子?”了缘大师听了贺长寿的哭诉,神情渐渐舒展,“你果真是张县丞的儿子?”
“晚辈依着脑海里的印象,翻阅了众多资料...那时在庆陵县姓张的八品官员,便只得一人。晚辈病后记忆不清,只从京城里得知庆陵县出了叛军之事,便再不敢与人说出身世,今日看到祠堂里供奉的牌位...晚辈...晚辈...”说着,贺长寿越哭越大声,跟死了亲爹似的嚎道,“晚辈真的很想知道当初发生了何事...”
“你父亲...”了缘大师扶起贺长寿坐到长凳上,心中感慨,却又难免生疑,不禁问道,“你父亲在送走你时,曾留下一样东西...”
贺长寿闻言,在脑中飞快地转着,这一切都是他的猜想,舍得寺的张生,庆陵县的张浩然,果然是父子。可是...留下东西,留下何物?贺长寿脑中一闪,踌躇着说道,“一个纯铜的汤婆子,外面裹了一层带棉的布套,那布套的绣技精湛,做工也十分讲究...”
“此物何在?”了缘大师满眼的激动欣喜,对着贺长寿问道。
蒙对了。贺长寿暗暗舒了一口气,想着小司当时勘察张生尸体时见过的燃尽的布料,心中顿时来气,便咬着牙说道,“在舍得寺遇到绑架追杀时,不幸遗落...”
“如此...”了缘大师低低叹了一口气,“那便是你父亲上报朝廷的密奏。”了缘大师继续道,“当年你父亲将密奏藏入布套之中,让你带去京中找他昔日同窗求救,未曾想你竟然重病失忆。这样也好,听说你父亲那同窗正是此案首告,实在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贺长寿顺着了缘大师的话点头,更是对庆陵县的事急切地好奇,便是一脸天真地望着眼前满头白发已是俗家模样的大师轻声追问道,“了缘大师,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
“当年...”
“阿里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