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夜枭桀桀啼叫,一轮冷月悬挂夜空,寒茫洒落,透过窗户将光折射在床榻边缘。夏龙儿平躺着,目光空空望着账顶。
黛姑姑说,老秦王排名老四,名赢彻,从小便胸怀天下,惊才绝绝,怎奈家中兄弟太多,又没有母家扶持,很快便被父亲忽略。
少年雄志,为了保护母亲,读书习武,刻苦向上,一步一个脚印。他的优秀,很快引起老秦王的注意,也引起了同族兄弟的嫉妒,历来世家情薄,哪有什么兄弟情谊可言。
他的那些兄弟使唤尽阴谋,陷害他,蛊惑老秦王彻底流放他,将他逐出王族,永不回秦!
一个暴雨之夜,少年的母亲被人冤枉通奸,自尽而死,他被父亲赐下一顿乱棍,逐出秦藩,含血吞齿,他仰天长啸,乱棍没有打死他,反而将他的斗志彻底激发。
一只猛虎被彻底唤醒,少年从此没了消息。十年后,就在人们皆以为他已经死了的时候,一赢彻于昆仑山迅速崛起,赢彻一手创办了名震天下的铁浮屠大军。如今这世上,这是唯一一支能与虞氏铁骑对抗的军队。
得到司徒世家的支持后,赢彻终于重返大秦。
十年隐忍,在黛姑姑口中叙述下,一语带过,可谁又知道,孤苦无依的少年在外到底受了多少苦。
夏龙儿记得,那夜秦王被刺杀,她拼命想要帮他止血,血水流淌下,他胸前那一道道鲜明的口子,织成了网,记录着他的拼搏。他的手指,断得只剩八根,他的眉骨,被削去了大半。
赢彻回秦后,登上王位,这时候,他的身边陪着一名女子,名唤虞枳,便是今后的秦王后。
那时的他们,是一对胼手胝足打下江山的恋人,如若没有之后发生的事,将是一段传奇佳话。
赢彻继位后,虽有司徒家的支持,但这么多年,他的那些兄弟在朝中的党羽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夫妻二人,齐力断金,共同巩固王位。
那个年代,同为大夏藩地的秦楚两国就是世仇了,为树威严,赢彻亲自带兵前往割鹿关平叛。
当时虞枳怀着赢弈,便没有一样前往,城门前,她泪眼相送夫君,亲自为他披上战衣,祝他凯旋而归。
但当她得知楚国领兵的人后,虞枳于生下赢弈的第二天,便向割鹿关的方向奔去。
原来,虞枳是楚国人,乃正宗虞门后人,天下铁骑,系出虞门。自知秦楚两国恩怨,昆仑山时初见赢彻,她便深知这一世,唯有与他结合,才不枉然。
她隐瞒了身份,一路陪在赢彻身侧,十年隐忍,助他创建铁浮屠,助他杀回晟煌,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楚国虞门纵大,盘枝错节的宗亲贵胄,既嫁入秦国,性情决然的她,便做好了与楚国一战的准备。
但她没有想到,她所属宗系,并非虞门主家,而是分家,除了她,几乎都已经弃武研文。为何,楚王会派出她细弱的一脉出战。
挺着刚生产完的孱弱身躯,她人马合一,日夜兼行,于五日后到达了割鹿关。
城门之上战鼓如雷,喊杀之声震天动地,似无数奔腾的兽咆哮在荒野,她提着最后一口气跑上城楼,却被眼前的一幕惊骇了。
赢彻带领着他们一起训练的铁浮屠,大败楚军,果真凯旋而归。惨烈的战场之上,血流成河,断肢残骸,他浑身是血,高举战刀,立于千军万马之中,手中提着她父亲的头颅,脚下踩着她兄弟的尸体,高呼万岁!万岁!
惊天动地的欢呼声,震得人耳膜生疼,天地都似翻转了一样。
她眼前晃影重重,似被人抽了灵魂,突然之间喉咙一热,一口鲜血狂涌而出,她晕倒在了城墙之上。
三个月后,她于秦王宫醒来,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地像个木偶,床前男人紧紧握着她的手,眼眶腥红,眼窝青黑,他青俊的脸上,眉骨之间多了道深深的疤。
她将刀刺向他胸口的那一瞬,听到了旁侧孩童的哭声。
刀哐啷哐啷掉在地上,性格刚烈如她,决绝如她,她光脚下榻,至始至终不曾掉过一滴眼泪,她头发披散,目如鬼神,声如寒铁看着他——从此之后,这世上再无虞枳。
他瘫软在地上,心口像被人凿了个大洞,宛如一世拼搏,全都成了泡沫。
黛姑姑是当时唯一伺候在侧的侍女,目睹了事情的经过。
她说,从那日之后,虞枳没有选择死,也没有选择走,她还是想杀赢彻的,所以在冷宫隐忍了二十几年后,终于还是成功了。
到底是怎样决绝的心性,能让她坚持二十几年之后,还是杀了他呢。
夏龙儿觉得,性格刚烈如她,不容得她死,她不走,大概是因为那一声孩提的哭声。她在二十几年后还是杀了他,是她给自己写下的结局,是对家族的交待,也是对他们两个人的交待。
虞枳在冷宫一呆就是二十几年,精神越来越像鬼神,在这期间,每月月底,赢彻都会去看她,而归来时,身上都会带着伤,精神恍忽,在泰极宫一坐就是一天。
他特意将弈安殿安排在了冷宫附近,只有一墙之隔,让她的儿子离她近些,但是,她却像是无动于衷,一次也没提过要见儿子。
秦王出于某种保护,最后将世子府牵出了宫,并规定他,每月月底,不得回宫。
赢弈从小敏感多疑,他不想让他见到父母相杀的样子。
黛姑姑说,赢弈一岁后,有一日,秦王见孩子在花园里笨拙的走路,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突然道:“该给他找个母亲了。”
他从小亲眼看着生母自杀,他知道一个母亲对孩子的重要。
旁侧的黛姑姑一愣,以为陛下终于想通,要纳妃了。
可谁曾想,这位几乎经历过天下所有劫难的男人,最后却是终身没有再娶。
时间又过了一年,赢弈已经丫丫学语了。
赢彻自远处走来,身后跟着一个女子,黛姑姑愣住了,那女子竟和虞枳王后生得一般无二,
秦王蹲在赢弈身前,孩子奶声奶气地吐出清晰的两个字:“父王。”
宽厚的大掌揉了揉孩子的头,秦王道:“弈儿乖,这是你九叔从楚国,费了好大周折才给你带回的母后。”
女子朝孩子笑了笑,是那般温婉。
孩子抬头,淡淡看了女子一眼,理也没理,转身玩去了。
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虞枳的胞妹,虞洛。
便是那日在庙中相见之人,后来的秦王后。
床榻之上,夏龙儿翻一个身,侧头将身子蜷得像只虾米,水亮的眸子轻眨,她咬着指甲。
赢弈连母亲,都是假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