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神医白隐的取名功力,那真是惊天地泣鬼神,不管取出来的名字是否具有什么深刻丰富的内涵,只要是他手边的药,并且喊着顺口,便能成名。
白卿安自小便庆幸自己与白隐之间还有这层亲缘关系,不至于落到被他随口改名的地步,但是想想她家师门下的另外两人,不免有些心疼。
秦艽本是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明王乱时,其父因私下帮助明王运送军火物资而被牵连抄家,一夜之间,孤女无依。
那一年,白隐正打算带着小侄女回家去见见父母,不料还没走出蜀中,便得到了许氏夫妇因帮助明王及苏美人谋逆而被斩杀的消息,其长子许倾绚在阻挠办案之时被误杀,长女许倾绮及次女许倾缨下落不明。
白隐担心帝王之怒会牵连幼子,便带着许倾安返回青城山。却不料在山门口看到了昏死过去的秦艽。
当时秦艽还不叫这个秦艽,是醒来后白隐得知了她的身世才随口改的名字,至于她原来的姓名,大概只有她自己记得了。
自那以后秦艽便在白芨院住了下了,她比白卿安大两岁,正好替白隐解决了照顾小侄女的问题。
一晃十年,秦艽与白卿安的性格对比愈发明显起来。
而神医门下的另一个人……
“白芨院?谁起的名字?”
清朗疏狂的男声自门口传来,话音里尽是满满的嫌弃之意。
“我,你有意见?”白隐瞥了旁边的人一眼,语带威胁。
院中的三人齐齐看过去,六只眼睛像是要把那紫衣男子的五脏六腑都过一遍似的,却依旧猜不出这人是个什么来头。
“姜黄,你们的大师兄,来见过你的师妹们。”白隐淡淡的为从未谋面的徒弟们做介绍,然后完全无视掉白卿安张大到可以吃进茶杯的嘴和姜黄一脸憋屈的神情。
“在下姜骜离,神医白隐的大弟子。”姜黄……姜骜离收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向对面呆滞的三人拱手道。
“姜骜离,姜黄……”白卿安记得清楚自己并未见过这位大师兄,但他的名字却总觉得在哪听过似的,再细细端详一番,顿时惊觉凌暮商那位仁兄往日里的穿着打扮与眼前这位大师兄比起来,那真是低调极了。
姜骜离身着一身华贵紫衣,衣袖及腰封处的绣花,看得出是江南织造局的手艺,布料上的银色暗纹在太阳的映衬下熠熠生辉,腰间挂了一块剔透的紫玉,雕的是流云百福的式样,头发只将鬓边两绺束在脑后,用深紫色的发带扎了,风过时带起飘带,倒显出些飘然若仙的遗世姿态来。
此刻,他站在白芨院内,对着他们好奇的目光,嘴角噙上七分笑意,于是超尘脱俗的世外仙瞬间便染了三分烟火气,梨花随风飘过他的身侧,端的是风流恣意,自在洒脱。
“是败在师父手下,又死活要拜入师父门下的那位姜公子吧。”秦艽比白卿安胜在心细,自跟了白隐学医后,白芨院内的大小事务也都是她在打理,此刻一经提醒,便记起了曾经白隐随口带过的一段往事,只是当时未曾放在心上。
姜骜离家祖上三代均为御医,自幼便受家门熏陶,然此子天赋虽高,却也有着和天赋同等高度的桀骜不驯,十八岁时解出家中长辈出的难题,治好了邻居家三岁都未曾开口说话的小儿,而后又被宣召进宫,得宁帝称赞为“青囊圣童”。
直到他二十一岁那年遇到白隐前,这位神童还是不可一世的骄傲自负。
每年七月,有一个杏林会,地点不定,时间大概在半月左右,主要目的便是将天下医者召集到一处交流医术。
对,是交流,不是比拼。
医者有行医天下的,也有坐堂问诊的,但每到七月,所有人都会带着这一年来遇到的疑难杂症以及自己的诊治方法来参加杏林会,他们的目的很简单,只是想知道是否有人给出的方子能更有效的解决这个病症。
可某人年少轻狂啊,仗着自己的一点功绩,便在杏林会上大出风头。大部分人对他这一行为都选择了沉默和无视,毕竟人家祖上三代都是御医,得罪不起。
于是,姜骜离就这么无法无天的闹了七日。
那一年,白隐去往苗疆采药刚刚赶回,一言不发的从街头看到街尾,遇上感兴趣的病症便思量一番然后留下自己的方子,等看到姜骜离列出的病症及药方时,刚过而立之年不久的白隐忍不住嗤笑道:“无知小儿,仗着家底丰厚,便这般出来丢人,出了三代御医的姜氏怕也就到这水平了。”
一番话说得毫不留情,甚至借着姜骜离狠狠地讽刺了姜家一番。
同样心高气傲又天资卓绝的两个人对到一起会发生什么?
大历二十一年的杏林会上,一个家学渊博且占尽风光的神童与不知师承且尚无名号的青年开启了一场“恶”斗,整整三天,从用药到行针,然后再到对各家提出的疑难杂症的诊断下药,他俩身在其中只有棋逢对手的酣畅淋漓,丝毫不知外面已经将这一战传的神乎其神,直到最后姜骜离败在一味姜黄上。
白隐的年纪大他十岁有余,却与他比试了三日才险险胜出,心头大震,只觉自己所学不精,结束后连忙收拾了东西离开。
而姜骜离却在这一战中发现了比他爹和他祖父还能指导他医术的人,死活要拜白隐为师,但等他从落败后沮丧中回过味来时,早已不见白隐踪迹。
自那以后白隐便成了姜骜离的心结,他学着白隐的方式一边行医一边找人,总算被他查到了痕迹。
只是那时明王乱,许家灭,白隐只得带着小侄女和捡回来的大小姐住在青城山。但也是那个时候,白隐终于回复了他的书信,答应收他为徒。
“这位便是秦艽姑娘了吧,好颜色!”姜骜离上下打量了秦艽一番,不由赞叹。他这些年来走南闯北,不说看遍天下美人,但也有些见识,眼前这个是将妩媚风流尽数化成端庄典雅的人,世俗女子不及她分毫。
“师父,为什么这些年都未曾见过大师兄?”白卿安跑到正在洗脸的白隐身旁悄悄问到。
“小师妹,干嘛不直接问我呢?”姜骜离挑了挑眉笑着看她,恩,小师妹的容颜虽不及秦艽惊艳,却胜在了精致可爱。
“你闭嘴吧,”白隐放下洗脸的巾帕,毫不客气的便将脸盆里的水朝姜骜离泼了过去,“你祸害外面的我管不着,但她俩你别打主意。”
姜骜离猛地往一旁跳开,倾盆之水尽数没入黄土之中,一点一滴都不曾碰到他。
“哈哈,看来我的事,师父还是知道的挺清楚的嘛。”他笑着打趣到,语气里却有些酸味,莫名的让人往另一个方向想去。
凌暮商听到此处,总算将眼前的人和传闻里的人对上了号。他手里掌着凌家产业,其中又以酒楼居多,那可是天下八卦的集散地啊。
传闻青囊圣童姜骜离苦追神医多年不得,在被收为徒之后他的学习任务便只有一件,那便是走遍天下悬壶济世。
可三代御医世家的传人如何甘心这样平淡无奇的生活?他自扬名那天起,就注定了这一生不会甘于平凡。
于是,只要他到过的地方,总有一段缱绻的故事。
最近的一个,好像是和蜀中最大风月场所南楼的花魁娘子暮夏的故事。只是知情人士只传出了二人有春宵一刻,却未曾解释他是如何得此良辰美眷的。
“安安,为师打算明日替你将及笄礼办了,你看如何?”白隐提了一坛秋露白坐到桌边,自顾自的斟了一杯酒,他方才甫一进门就看到了院脚处堆起来的酒坛,想到日后也许再难见到这个一手养大的小丫头,不免就有些伤感起来。
“及笄礼?可是师父,我生于霜降,现在才是春天。”白卿安夹了一筷子白菜,秀眉微蹙,双眼睁大的看着白隐。
“凌二公子,有劳你明日将令尊令堂请到白芨院吧,安安是他们二位看着长大的,要说能替她加簪和作见证,他们二位再合适不过了。”白隐没理会小丫头的质疑,只举了杯诚恳的看向凌暮商。
“舅舅!”白卿安搞不懂了,她虽是父母双亡,但好歹也是白隐一手带大的,又有亲缘关系在,怎的及笄礼这么重要的事竟要劳驾别人?
白隐举着酒杯的手还未放下,却也不曾理会她。
小姑娘脾气上来了,只觉得自己委屈得要命,一瞬间甚至觉得这一趟决定下山,会连唯一的舅舅都弄丢了似的。越想越难过,眼泪聚在眼眶里,她不喜欢哭,尤其不喜欢在人多的场合哭,那样会显得自己好像很没用似的。
于是,干脆放了筷子,利落的转身回房间去了。
凌暮商不知该不该站在她那一边,可一转头看到白隐还举在面前的手,只得赶忙应下,然后拱了拱手,借回去准备礼物的由头,告辞回家。
气氛着实有些尴尬,秦艽看着白隐闭眼默默吐息了一番,正想着自己是不是也应该找个理由退下,却看见坐在对面的姜骜离正冲她使眼色。
“师父,我去看看安安。”
姜骜离看着秦艽走向白卿安房间的背影,不由满意的勾唇笑了,这世上智慧同容貌并存的女子,实在让人很感兴趣。
“姜黄,让你带的东西呢?”白隐睁开眼时,正看见姜某人嘴角不怀好意的笑,忍不住一巴掌拍在他的头上。
“嘶——”姜骜离皱着眉瞪他,“师父,我这张脸那也是天下无数女子倾慕的脸,打坏了你赔啊?”
“堂堂男子汉,脸比命还重。”
姜骜离撇了撇嘴,放弃抵抗,反正他和白隐斗嘴从来都没赢过,此刻也没必要逞强。揉了揉脑袋,感觉并没有长出一个包来后,才转身去门边取来一个包袱。
白隐小心翼翼的接到手中,女孩子家的事他不清楚,对笄礼也只看过妹妹的,但姜骜离不一样,他对这些事的精通程度比起他的医术造诣来只高不低,这也是白隐这么多年来终于把他叫回白芨院的原因。
包袱里有三套衣裙和对应的三套簪钗,式样简单大方精美非常。白隐想象着小丫头装扮起来的样子,嘴角便勾起了一抹笑意,就连眼神都柔和多了。
“师父为何不亲自替师妹加簪?”姜骜离倒了一杯秋露白漫不经心的问道。
“你何曾见过由舅舅来替侄女加笄的?况且我亦没有成婚,连选个亲近的妇人来帮她行礼都难,要不是还有凌家夫妇,我恐怕都没法替丫头办这事了。”
白隐的声音沉重低落,他的确一手带大了白卿安,不曾亏待不曾打骂,但他一个独身汉,自己都不曾成家,又如何真正像一个父亲那样去照顾她?
姜骜离出于本能的想反驳几句,但话到嘴边时却转了个弯咽了下去,他呆呆的看着手中的酒杯,喃喃道:“小师妹这酒酿的真好。”
到月亮升起时,院里拼酒的师徒俩已然醉的不省人事,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全没了清醒时的卓然气质。
白卿安靠在门边看了许久后,低低的叹了一口气。
她不是无故耍性子闹脾气的人,只是这么多年来,白隐于她早就是如父亲般的存在,对父母的所有想象与期待她都习惯性的放到了白隐身上,却忘了他只是她的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