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进行到很晚,赵熙回来的时候,已经戌时过。
冷月清辉,洒满了玉堂宫苑。
宋元宝早歇下了,偏殿里未点灯火,漆黑一片。
玉堂宫里有小厨房,三宝公公备了醒酒汤,听说小主子回来,马上给送到正殿去。
赵熙今夜因为敬酒不得不多喝了几杯,脾胃烧得难受,接过三宝公公递来的醒酒汤一饮而尽。
待他缓和了些,三宝公公道:“夜已深,大殿下该休息了。”
赵熙睡了一天一夜,早就把前头几个月的瞌睡给补回来,此时并不觉得困,摇摇头,“给我拿本书吧!”
“殿下。”三宝公公试图劝阻。
就算是过了年,也才十四岁,正是鲜衣怒马的好年纪,可不能把身子给熬垮了,毕竟,将来是很大可能要当皇帝的人。
“无妨。”
赵熙伸手撑着额头,他酒量尚可,醉得不算太明显,一碗醒酒汤下去,神智已经完全清明。
三宝公公没办法忤逆,只能快速去选了本殿下常看的书来给他打发时间。
然后掐着时辰去把宋元宝唤醒。
入宫这么久,已经习惯了变态作息的宋元宝起床起得很轻松,洗漱之后来到正殿,见里面灯火透亮,问三宝公公,“殿下这是又比我早起了?”
三宝公公道:“殿下他压根儿就没合眼。”
宋元宝笑,“他可是躺了一天一夜的人,这会儿能睡着才怪了。”
三宝公公一向很维护自家主子,“大殿下辛苦几个月才能得这么个休息的机会,别说一天一夜,睡上三天三夜都是应当的。”
宋元宝说:“睡上三天三夜,你家主子就算不被饿死,也得被尿给活活憋死。”
三宝公公:“”
调侃了小太监几句,宋元宝心情格外的舒畅,走路都有精神了,大步跨进正殿,照例给赵熙行了个礼。
正在埋头看书的赵熙听到声音,抬起眼来看他。
“殿下这是一夜未眠?”宋元宝关切地问了一句。
熬夜的人,哪怕再怎么强撑,那双眼睛也能出卖他精神不佳的事实。
赵熙似乎轻轻点了下头,然后跟他说:“往后早读不去尚书房,你就在这儿给我念书。”
宋元宝一边说着没问题,一边琢磨大殿下这么做的原因。
他觉得,兴许是先前的宫宴上有人心疼赵熙,让他往后别起这么早去尚书房,所以这厮才会把早读地点改为自己寝宫里,既达到勤学苦读的效果,又能瞒过外面的视线假装他是睡到早课时辰才起的。
事实上,还真让宋元宝给猜着了。
齐贵妃在宫宴上的一席话,赵熙哪怕不太赞同,终归是不想让生母失望,所以打算来个瞒天过海,往后还是一样的时辰起,只不过,把早读地点换在自己寝宫里。
这么一来,只要勒令玉堂宫的宫人太监禁止出去乱说,他母妃那头就没可能会知道。
三宝公公回去休息,换了沐公公来伺候,他依着赵熙的吩咐把要早读的书找来,交给宋元宝。
宋元宝翻开书页,站在正殿内,声音铿锵地往下念。
性格使然,他很少会在人多的场合脸红,所以眼下哪怕当着玉堂宫下人,他也能念得心无旁骛。
而赵熙,在宋元宝念的时候,仍旧是手握一本书,仔细翻看着别的内容。
一心二用的本事,对于旁人而言难如登天,在他身上却被运用得炉火纯青。
中秋过后,二皇子赵诺即将满月,老来得子的光熹帝龙心大悦,下令普天同庆。
宋巍身为正六品翰林官,原本不够资格参加这种宫宴,但因为他是当初护送端妃去热河行宫养胎的大功臣,光熹帝便因此破例,让他尾随正三品以上的大臣入宫赴宴,并且允许携带家眷。
赴宴家眷有定额,宋巍能带两个人,温婉是一定要去的,剩下一个名额,他给了宋姣。
女儿家,趁着还未出阁多长长见识,对她总没坏处。
得知有机会入宫,宋姣直接傻眼。
皇宫对她而言是梦里才能出现的地方,哪怕她如今养在三叔三婶名下,骨子里也还是个乡下丫头,能到皇城门下站站就算了不得了,从未奢望过能有机会入宫去见一见那传闻中金碧辉煌的地方究竟长什么样。
消息是温婉亲口跟她说的,见小丫头呆愣愣的模样,温婉有些好笑,“干嘛呢?”
“三婶婶,你快掐我一把。”宋姣紧张又忐忑,“我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温婉果真轻轻掐了她一下,宋姣疼得倒吸气。
“这下能不能确定了?”
“能了,是真的。”小丫头满脸激动,“皇宫啊,我做梦都到不了的地方。”
温婉说:“你别看我来京城这么久,其实我也从来没去过。”
宋姣不解,“以往三叔入宫赴宴不带三婶婶吗?”
“在此之前,你三叔压根也就没那机会参加这种宫宴。”温婉如实道:“二皇子的满月宴,皇上是念在他保护端妃娘娘有功的份上才开了特例的。”
宋姣听得津津有味。
她来三叔家这么久,每天跟着教养嬷嬷学习之余,最感兴趣的就是听三婶说三叔的成名经历。
小丫头虽然之前也住在乡下,但因为分了家,不常接触三叔,再加上当时年纪小,啥也不懂,所以对三叔此人知之甚少。
就算偶尔听人说三叔打小就衰神附体,她也处于麻木的状态,似乎从未想过要去打听关注一下。
那个时候,她还是宋家二房的大丫,比起咸吃萝卜淡操心,她还有更重要的活儿要干,打猪草,放牛羊,喂猪养鸡。
等来了京城当了小姐,日子不一样,接触的圈子也不一样,她眼界开阔了,慢慢地对三叔的经历好奇了。
某回得空,宋姣问了温婉一句,三叔当初那么倒霉,他是怎么一步一步爬到京城来的?
温婉便跟她讲了一部分宋巍那些年的经历,当然,刻意隐去了她有异能的那一段,剩下的,没有一个字的夸大成分,全都照实了说。
小丫头听上了瘾,隔天又央着她再多讲些。
温婉白天要上学,回来以后要么忙先生布置的功课,要么带儿子,能给宋姣讲故事的时间不多。
这么一来,就跟茶楼酒肆里给人说书的先生似的,每次到精彩之处便来句“预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把小丫头急得抓心挠肝。
就算是到了现在,温婉口中那个宋家三郎的故事也还没讲完。
她讲得很细致,很缓慢。
与其说给侄女讲故事,倒不如说是她在闲暇之余把自己和宋巍的整个故事梳理了一遍。
有些细节,当时身在局中感触并不大,如今倒回去看,发现更熨帖也更值得人回味。
入宫时间紧迫,量体裁衣已经来不及,温婉抽空带着宋姣去成衣铺里面挑了两套现成的,改了改尺寸,料子属于中上等,勉强能穿着出现在宫宴上。
而宋姣本人,这几日废寝忘食地跟着教养嬷嬷练习规矩礼仪,就怕到时候入宫莽莽撞撞得罪了贵人给三叔三婶添麻烦。
温婉见宋姣对此事格外的上心,心中担忧退去大半。
她就怕那种明明什么都不懂,还狂妄嚣张不可一世的主儿,那样的人一旦带入宫,只会给他们夫妻添乱。
入宫的衣裳准备好了,规矩礼仪学得差不多了,温婉的预感却猝不及防出现了。
这次预感到的阵容比较强大,出事地点在皇宫。
满月宴设在御花园,搭了露天台子,大臣加上亲眷,人数略多。
舞姬上台没多会儿,一旁的荷塘里突然浮上一具泡得发白面目全非的女尸,一人尖叫过后,其他人纷纷慌了神,惊的惊,逃的逃,现场一片混乱,有人浑水摸鱼,趁机去撞端妃身后抱着二皇子的奶娘,奶娘手一软,二皇子被重重摔在地上,等再抱起来,人已经没气儿了。
光熹帝大怒,下令彻查,奶娘一口咬定,是温婉撞的她,二皇子才会摔到地上出了事。
宋巍听完,语气平和地问她,“是奶娘陷害你还是当时人群混乱,你真不小心把人给撞了?”
温婉摇头,“端妃娘娘所处的位置跟我一个臣妇的位置隔着好远,没可能是我,但是奶娘没有撒谎。”
“嗯?”
温婉解释说:“不巧,出事的时候我因为腹痛去如厕,有人趁着混乱,穿了跟我一模一样的衣裳去撞二皇子的奶娘,奶娘并未看清人,她只记住那件衣服,所以后来一口咬定是我。看来,我会腹痛也是对方一早就算计好的。”
宋巍分析道:“从你赴宴穿的衣裳,到你的吃食被下药导致腹痛,再利用荷塘浮尸尽可能地制造混乱,只为将二皇子撞翻,最后再让你成为罪魁祸首,这中间一环扣一环,全都是提早就设计好的。不得不说,对方手段很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