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还得从二十多年前说起,当年邹氏还只是个年方二八,乳名叫大环的年轻姑娘,而飞云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初出茅庐的楞头小子。那年飞云跟随既是姑丈又是师傅的全喜班班主张春全到济南唱戏,没过半年,扮相俊秀,工架英挺,动作潇洒,嗓音高亢的飞云很快就唱红了济南城。而大环的父亲当时正巧就在飞云唱戏的戏园子附近开了家面馆,每天飞云散了戏就会到大环家的面馆里吃宵夜。时日一长,戏班子的人都和邹家人熟识了起来,平日路过时也总会和大环父亲闲聊几句。大环虽然没有和飞云说过话,但是在自家面馆帮忙的大环对飞云的印象却尤其的深刻。飞云挺拔的身姿,利落潇洒的举止,谦虚有礼的笑容都深深的吸引着正是怀春年华的大环。
女子的爱慕一旦从心底里升腾,那就好比开了闸的洪水,四处的蔓延,纵然有千重山也不能阻拦。大环每日都盼望着飞云的到来,每日都掐算着飞云散戏的时间,等约莫到那一会儿的时候,精心打扮后的大环就会准时的站在柜台前心神不宁的等待着飞云的到来。只要那熟悉的身影从门口一出现,大环不由自主的就想笑起来。每到此时,大环总会假装随意的从柜台里走出来,冲飞云略略笑上一笑,然后就走进后厨帮忙,每次给飞云端面的时候,她总会给飞云多舀一勺肉哨子。等飞云他们吃过面和父亲道别出门后,大环总会倚着厨房的门框,偷偷的目送飞云离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子深处。倘若是有几日,飞云没有来,大环就像丢了魂魄一样,做起事情来也无精打采,丢三落四,头上也不戴发卡了,头绳也不换颜色了,就连镜子也懒的照了。女儿的变化自然逃不出爹娘的眼睛,邹家的老两口知道自家这个大丫头八成是心里有了人了。冷眼瞧了一阵子,他们发现大环定是看上了戏班子里的飞云,邹家老两口把大环叫到跟前仔细盘问,虽然大环光是低头一个劲的笑,但是从那神色上来看定是飞云无疑了。邹家老两口本来心里不大愿意和戏子结亲,而且又是外乡人,可是他们见飞云为人实诚,又谦逊有礼,包银也不少挣,总比种田下苦之人过的宽裕些,心底也就欢喜了起来。
这邹老爹素日好交朋友,性子也是耿直仗义,虽说是个厨子,可是过去在大清朝时,家里也是书香门第,诗礼传家的,只是后来时运不济,才在自家院前开了家面馆糊口罢了。飞云他们在济南府唱戏的这一年,邹老爹和飞云的师傅张班主非常投脾气,两人一见如故,常常在家里谈古论今很是投机。一次,邹老爹寻了个机会打问了下飞云的家世,得知飞云幼年失亲,他和两个姐姐全靠姑母抚育成人,后拜姑丈为师,坐科学戏,至今尚未娶亲。本来这儿女亲事应该由男方开口,可偏这邹老爹素日也是耿直性子,心里最藏不得事情。于是,他便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向飞云姑丈说出了想结儿女亲家的意思。飞云姑丈也是见过大环的,这姑娘虽然不是天姿国色,但也是品貌端正,举止大方。飞云姑丈当天在邹家并未答应下来,说是婚姻大事得问问飞云自己的意思,倘若两个孩子愿意,那他定亲自上门拿着聘礼来提亲。
至于飞云姑丈回去是怎么和飞云说的,大环就不大清楚了,总之过了三日,飞云姑丈果真亲自请了媒人拿着聘礼登门来正式求亲了,邹家二老自然心下很是欢喜,一口就应承了下来。
那年的中秋节,月圆花好之时,飞云和大环在众人的簇拥之下拜了花堂,结成了夫妻。大环还清楚的记得成婚那晚,在租来的婚房里,她和飞云并肩坐在床边,两个人都不好意思开口,就那么静悄悄的坐着,静的都可以听见彼此咚咚的心跳声。也不知过了多远,飞云才笨手笨脚的掀开了大环的红盖头,大环看见洞房的烛光之中飞云在对她温柔又略带羞涩的笑了一笑。
大环那天打扮的喜庆极了,像那时侯所有的新娘一样从头到脚一身红,头上插满了红绒花,一张雪白的粉脸之上又晕了两团喜庆的红腮粉,微微有些厚实的嘴唇上点了一点浓烈的红胭脂。大环对自己的装扮很满意,是啊,哪个新娘子不觉得自己是最美丽的呢?可偏偏这个闫飞云是个挑剔的主儿,他端来一盆温水,又拧了一个帕子,对大环说:“脸上敷了这厚厚的一层,定是不自在的,洗掉吧,还是素净些的好。”当时的大环倒没觉得什么,还满心欢喜的想:飞云果然是个知冷知热的,知道体贴媳妇儿。
大环听话的洗了脸,又在飞云的帮助之下取掉了满头的红花,大环的手无意中碰到了飞云的手指,两个人都立马躲开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大环多少有些准备,她当时又羞涩又紧张又有点期待,她静静的坐在床边等待着飞云下一步的动作。
可是,在大环洗完一脸的红粉,卸掉一头的红花之后,飞云并没有再继续下去,他一个人静静的走到窗前,用力推开窗户,凝神望着天上的那轮圆月不再言语。
夜深了,大环坐在那里有些手足无措,这和她想像的洞房之夜有些不一样,总觉得有些别扭,但是别扭在哪里她也不清楚,许是因为彼此都还不熟悉的缘故吧。
窗外起风了,屋内的一对大红喜烛越燃越旺,火苗也被窗外的秋风吹的上下飞舞。大环起身走过去,拿起一把缠着红绒绳的剪刀剪了剪烛芯,然后拿起一件衣服轻轻的披在飞云的身上,轻柔地说了声:“起风了,小心着凉,还是早些歇着吧。”
飞云被妻子的话打断了思路,他回过神来,略微尴尬的笑了一笑,轻声对大环说:“你看今晚的月亮多美。”
大环羞涩的说道:“是啊,中秋的满月自然是最美的。”
“你知道月亮里住着一个人吗?”飞云像是问大环又像是自言自语。
大环被飞云这没头没脑的话问的有些想笑,她娇羞地说:“自然是住着嫦娥了,这三岁的娃娃都知道。”
飞云莫名的轻轻叹了一口气,有一丝伤感的说:“也不知道嫦娥这会儿在做什么,在想什么,一个人冷冷清清的也真是可怜。”
飞云孩子气的话让大环笑出了声,她真的没想到平日里英挺阳刚的飞云,竟然私下里还有如此稚气的一面,娘说再能干老成的男人都有孩子气的时候,看来所言不假。大环笑着关上了窗户,对飞云说:“别瞎想了,嫦娥这会子没准早都睡下了,她寂寞啥,不是有玉兔给她做伴呢嘛。”
飞云见大环关了窗户,也没再说什么,他有些不舍的望了窗户一眼,转身跟着大环走到了床边。大环麻利的将床上撒的到处都是的大枣、花生、桂圆、莲子还有铜钱扫到了一个簸箕当中,然后拉开两床大红色的缎被,用手轻轻拍了拍。在拉开其中一床被子的时候,大环看见里面塞着一块雪白雪白的方巾子,上面绣着一对彩色鸳鸯。大环将那又绵软又光滑的方巾拿在手中一想,脸上立马又红又烧起来,她害羞的将白色的方巾随手放在外侧的枕头上,自己拖鞋上床合衣躺在里面闭上了眼睛。
飞云看见那块丢在自己枕上的方巾有些好奇,他拿起来端详了一会儿,也没发现有什么特别,他喃喃地说道:“这巾子怎么会在被子里,是干什么使的?”
脸颊发烧的大环对这个呆头呆脑的飞云真是有些哭笑不得,难道这也要做媳妇儿的给你解释不成?大环娇嗔的看了丈夫一眼,对他意味深长的说道:“你说是做什么的,这还要问吗?”
看着妻子那娇羞的神色,再看看手中的巾子,飞云忽然明白了什么,也臊的红了脸,他尴尬的一笑,将那巾子塞到了枕头下。
大环心想这个男人从今天起就是我的了,我定然会用我的命去对他好,为他生儿育女,为他勤俭持家,为他守好一盏归家的灯。
夜深了,风静了,大环舍不得睡,她在暗夜中痴痴的看着丈夫那轮廓分明的面庞,她喜欢他宽宽的额头,喜欢他浓浓的眉毛,喜欢他长长的眼睛,喜欢他高挺的鼻子,喜欢他润润的嘴唇,喜欢他方方的下巴,飞云的一切她都喜欢。
当第二天的阳光照到窗台的时候,大环睁开惺忪的睡眼,发现身旁的丈夫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床出门了。她挽了挽散乱的长发,接连打了几个哈欠
当手触到丈夫枕头的时候,她发现那绣着鸳鸯戏水图案的方枕上尽然有一大片泪痕,这就是了,昨夜夜半,睡意蒙胧之中,她仿佛听见有压抑的啜泣声,原以为自己是在梦境,今日看来是飞云真的哭了好久。
大环拿起那被泪水和鼻涕糊成一片的枕头陷入了沉思,她不明白为什么,可是转瞬又似一孩子般的哭了起来。大环真的想问个明白,但是却不知道从何开口,这个疑惑一直纠缠了大环许久,许久,直到多年后才有了答案。
在婚后的日子里,飞云对大环不能说不好,对她格外的礼让包容不说,还将他的包银悉数全部交给大环支配,在衣食住行上更是不挑剔不讲究,任由大环做主,邹家老两口看见飞云如此谦和明礼,欢喜的合不拢嘴,在大环跟前直说她的造化好,找了个称心的好女婿。
对于自己婚后的生活,大环是知足的,飞云为人正派刚直,虽然言语不多,但是对待自己真的是如和风细雨,没有一点点疾言厉色,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大环总觉得自己和飞云之间好像隔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纱帐,自己始终只能看个丈夫的轮廓,而无法看清他的心思。许是自己太敏感了些,寻常百姓,有饭吃有衣穿就足够了,男人在外头奔生计,自己实在是不该太过计较太过揣摩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大环常常这样开解自己。
飞云是个自律的人,每日天不亮便起床练晨功喊嗓子,用过早饭便和班子里的琴师、演员们排排当天的戏码,串串戏文,然后用过午饭之后便歇一个时辰的午觉,等睡醒之后吃几口茶点便和众人去戏园子里准备扮戏,散戏之后要么约上几人去吃个宵夜,要么就去茶楼喝上几口清茶,说笑一番。
婚后没出一个月,大环便怀了身孕,飞云一贯平静谦和的脸上也挂上了难以抑制的喜气,他难得的将大环搂在自己怀中,兴奋的猜测这孩子的性别,就连名字也早早的起好了。那段时日是大环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候,身旁有个谦谦君子做丈夫,肚中又孕育着他们两人的骨肉,家里家外一片祥和喜庆,那段日子真真是连睡觉都会笑醒。
第二年的四月,大环给飞云生了个粉嘟嘟的胖丫头,小生命的诞生给家里更是增添了无穷的乐趣。然而在大环心中,还是有些许的遗憾,那就是她觉得自己应该再生个儿子,好为飞云传宗接代,这是她做为妻子的责任和使命。虽然飞云没有说什么,但是大环却觉得自己有些对不住飞云,心里总是存着一份愧疚。
一晃,飞云已经在济南唱了将近三年,飞云姑母和几个姐姐多次来信催促他们回家团聚,加之姑丈也上了年岁,想回北平养老,而离家有六七年的飞云此时也格外思念亲人,于是在与这边戏园子的约满之后,姑丈和飞云一合计,便决定带着戏班子返回北平再作打算。说真心话,大环是真不情愿离开父母,远上北平的,可是她也明白既然当初选择嫁给飞云,此生也就只能随着丈夫走了。
那年初秋,大环告别父母亲人,抱着刚满一岁的孩子随着飞云和戏班子返回了飞云的老家北平。飞云的家虽然在故都北平,但是却十分的寒碜,在一个大杂院里只有父母在世时遗留下的两间破旧的平房。姑丈一家虽然几番邀请让小夫妻与他们同住,但是飞云觉得姑母和姑丈拉扯自己长大已经感激不尽,再加上那边也是家口大,兄弟妯娌多,自己更不能再带着老婆孩子去拖累二老了。于是,飞云一家三口就又回到了空置了好多年的旧宅之中,虽然大杂院里人多嘴杂,但是门一关,小夫妻也乐的自在逍遥。
飞云在济南虽说也是红角儿,可是在北平这座名角儿扎堆,人人听戏,人人懂戏的大都市里,他这资历尚浅的年轻人在梨园行里真的不算什么。因此上,飞云只能在天桥给有名的旦角唱配戏,虽说每月的进项养家足以,但是对于一心出人头地的飞云来说这还远远不够。
一日清晨,飞云从护城河边练功回来,正在家中逗女儿玩耍,听得门外有人兴冲冲的喊他的名字。飞云把孩子交给大环,开门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师兄唱花脸的郭长魁,他赶忙把长魁师兄让进窄小的屋中。大环和长魁师兄在济南就很熟悉,因此也没有回避,她热情的招呼师兄喝茶,又让怀里的丫头叫大伯伯。长魁师兄与小夫妻俩寒暄说笑了一阵,然后给飞云说了一件让他又惊又喜的事。
原来,前阵子长魁师兄的岳父在天津过世,他接到信儿后带着妻儿连夜动身赶回天津奔丧。在料理完岳父的后事,准备回北平的前一天,闲来无事在街上闲逛的长魁师兄,看见在马路边上有一座颇为热闹的戏园子,虽然比不上北平的戏园子那么的挺阔,但是也算是有些规模。因为同是梨园行,长魁师兄就格外的留意了一下,这一留意不打紧,竟然意外的碰到了一个故人,这人姓朱名若诚,艺名筱丹凤,七年前与他们一起在汉口月昇戏院唱了两年的戏,彼此都熟悉极了。
原来那天,长魁大师兄偶然看见戏园子外边的戏牌上写着一堆名字,其中有一个名字便是筱丹凤,他不敢肯定这个筱丹凤是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于是他便买了票,进了戏场去一看究竟。看了半晚上,终于等到了筱丹凤的《思凡》,台上的俊俏小尼姑手拿拂尘一亮相,就来了个碰头彩。只听这月下的小尼姑在台上幽怨婉转的念道:“削发为尼实可怜,禅灯一盏伴奴眠。光阴易过催人老,辜负青春美少年!”台下的戏迷又是一阵叫好,看得出这小尼姑算是在这地界儿上立住了。
长魁师兄在这小尼姑一出场便心下激动起来,果然是他,是那个在汉口有“活嫦娥”之称的筱丹凤。筱丹凤在台上娇嗔多情,身姿曼妙,长魁师兄在台下看得也是有滋有味,欣喜异常。等到筱丹凤的戏一完,长魁便兴冲冲的跑到后台门口,托戏班里的人传话,说自己是筱丹凤的故人郭长魁,很快,戏班里传话的人就回来热情的把长魁请了进去。进去的时候,台前边正在唱《桑园寄子》,台后面演员们改妆的改妆,候场的候场,比台前还要热闹。在后台最里面的一个角落,长魁看见了穿着一身白色水衣正在对镜卸妆的筱丹凤。长魁激动的叫了一声“丹凤师弟”,筱丹凤也高兴的站了起来,欣喜的叫了声“长魁师兄”。
长魁用力握了握丹凤的手,又拍了拍他的胳膊,笑着说:“你小子行啊,一出《思凡》唱的比先前更有味道了。”
师兄的夸奖,让丹凤有些不好意思,他谦虚的说自己还差的远,师兄谬赞了。
简单寒暄之后,长魁让丹凤赶紧卸妆,然后兄弟俩在一起找个地方好好叙旧。丹凤麻利的卸了妆,带着长魁从后台出来,两个人边走边说,一路来到了丹凤租住的房子里。进屋坐定后,师兄弟二人激动的聊起自汉口分别后这些年各自的经历。其间,丹凤随口问起飞云现下如何?
长魁告诉他:“飞云这小子好福气,从济南唱了三年戏,不光讨了个贤惠媳妇,还生了个粉团一样的俊丫头。”
丹凤听后笑了一笑,然后又问了问班子里其他人的境况。兄弟二人兴致勃勃的又聊了一阵子,长魁见丹凤有些乏了,便告辞出来,临出门丹凤问他何时回北平。长魁说明日一早就走,丹凤说那他去车站送送师兄,长魁说心意领了就不麻烦了,可是丹凤一再坚持,长魁也就笑着答应,告诉了他明日动身的时间。
第二日清晨,长魁一家刚进站就看见了早已等在那里的丹凤,丹凤给长魁的孩子买了一些水果和点心带在路上,又和师兄夫妻叙了叙旧。临上车时,丹凤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交给长魁,让他回京后捎给飞云,说是多年不见,捎去一封信问候问候。长魁接过信仔细的装在身上,然后和丹凤笑着道了别。
长魁师兄一回到北平,休整了一日便顺道给飞云来送信。飞云接过信随手放到了桌上,继续有一搭没一搭的和长魁师兄聊着天津的见闻。聊着聊着又聊到了丹凤的身上,飞云笑着问长魁:“大师兄,丹凤那小子现在可成家了没有,也老大不小了。”
“咳,丹凤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眼界奇高,一般的女子还真不入他的眼,他又演过嫦娥,自然是要寻一个像嫦娥那样绝色的才肯罢休,哈哈。”长魁有些打趣的说道。
飞云也笑了一笑,并没有接过他的话茬。倒是坐在一边抱着孩子的大环对这个要讨嫦娥当老婆的男子来了兴趣,顺嘴问了句:“我说大师兄,你方才说的这个丹凤究竟是怎么样厉害的人物,竟然要讨嫦娥那样的仙女做老婆?”
“这你得问后羿啊,他最清楚丹凤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哈哈哈。”长魁一语说完,爽朗的笑了起来。
飞云的表情略微有些不自在,但是仍旧笑着看了长魁一眼,对妻子说道:“这丹凤师弟是我师叔的徒弟,七年前我们在戏班里一起唱过戏,是个出众的人物,自然要找个般配的女子才不算亏了他。”
“何止是出众,当年飞云和丹凤两个那可是戏台上的好搭子,戏台下的好兄弟,汉口的林博衍老先生就因为喜欢他俩个的戏,还专门给飞云和丹凤写了一出《清秋月》,飞云的俊后羿,丹凤的美嫦娥,那真是珠联璧合,光彩照人,不光座儿们爱看,就连我们自己都跑到前边看,一连几个月都满座,有些人为了一张票还有打破头的,那场面到如今想起来都让人心热啊。”
长魁师兄的话让大环充满了好奇,她竟不知道丈夫还演过这么一出轰动汉口的戏。坐在长魁身边的飞云倒是没有多少欢喜的神色,他只是淡淡的一笑,平静的说:“师兄过讲了,早年间的事了,我都有些不大记得了。”
长魁见飞云好似不大愿意再提汉口的事,也就知趣儿的岔开了话题,又闲聊了一会儿,寻了个借口告辞出去。
送走了长魁师兄,飞云对大环说自己有些头痛,想在炕上歪一会,大环关切的摸了一下丈夫的额头,好在没有发烧,她问丈夫可是今早起的过早招了风寒,要不要去找个郎中来。
飞云一边斜躺在炕上一边淡淡的应了句:“不妨事,就是昨天没睡好。”大环看丈夫的神色是有些困倦,于是抱起孩子悄悄的走出了房门,到厨房去张罗起晌午的饭菜来。
等到大环做好饭菜,她轻轻的推开房门,往炕上一看,飞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起来,再往四周一看,屋内空无一人。大环将怀里的孩子放在童车上,走到炕前准备动手去收拾炕上弄的有些散乱的被褥。大环归置好被褥,见丈夫的枕头也有些褶皱,于是用手去拍,谁知手刚放到枕上就触到了一团湿湿的水渍。大环拿起枕头仔细一看,应该是泪水打湿的痕迹。大环心里一沉,脑海里又浮现出当日新婚之夜时飞云悄悄落泪的情景。眼看就要吃晌午了,大环不想找茬置气,她将枕头随手丢到了被子上,准备起身去摆炕桌,就在起身的那一瞬间,她又看见方才枕头的下面还整齐的放着长魁师兄从天津捎来的书信。信封已经拆开,显然是看过了的,难道丈夫是因为这信里的内容而哭?大环在娘家时也是粗识得几个字的,她满心疑虑的将那信纸取出,准备一看究竟。谁知道当那信纸在她眼前展开时,她竟然愣住了。信纸上空无一字,连一个墨点都没有,大环起初以为是不是里面还有,她又仔细把信封里面摸了又摸,就连被褥上下又一通查找,依旧什么也没有,这就奇了,一张什么都没有写的空信纸,怎么就能让堂堂七尺男儿轻易的落泪呢?这其中究竟有怎么样的隐情,真真是让人琢磨不透。就在此时,大环听见屋外飞云的脚步声,她连忙将信纸装进信封,又将那枕头重新放在信封之上,然后快速的走到孩子的童车前,假装在哄孩子。
飞云推门进来,大环故作平静的冲他一笑,她看见飞云手里端着脸盆,盆里放着手巾,显然他是出去洗脸去了,定是不想让自己看见他满面的泪痕。飞云也冲妻子略有些不自然的一笑,然后将脸盆放好,这才走过来从童车里抱起女儿,在她的小脸上使劲亲了一亲,神色也渐渐的恢复了往常的模样。这顿饭,小两口吃的各怀心事,只有怀中的女儿咿咿呀呀的比划着,小脸上挂着童真无比的微笑。
大环终究还是没有去问飞云,她知道纵然是问了,飞云也不会对她解释什么,反而弄的彼此尴尬。大环是个聪明冷静的女人,她知道人人心中都会有一些不愿意拿出来与别人说的故事,即使是最亲近的枕边人也是如此,何必刨根问底呢,娘说过,男人只要想着这个家,为着这个家,不缺你饭吃,不少你衣穿,这就足够了,千万不要和男人争论短长,临了吃亏的还是咱女人。娘的话,大环一直记在心头,也深以为然,因此她把这疑虑又自我开解掉了,虽然时不时的还会蹦出来,但是她还是张不开那口去问问丈夫,大环自己也不知道这辈子这个疑虑什么时候才会打消,抑或什么时候才会有一个自己想要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