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九章 天桥有新燕(1 / 1)倚澜问月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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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环那日有意大闹了一场后,让两家人的关系彻底僵了起来,这正中了她的下怀。当天下午,大环就趁机带着儿子从筱丹凤家搬了出来,而杜氏这边自然也是心领神会,她在家中又当着丈夫和飞云的面哭闹了一番后,赌气带着儿子回了娘家,偌大的一个院子里一时间就只剩下丹凤、飞云和碧君三个人。面对着家中的乱局,人至中年的丹凤和飞云心力交瘁,他们在书房彻夜未眠,长谈了一宿,没有人知道那一晚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总之,第二天天还未透亮的时候,飞云提着行李箱子迎着清晨的薄雾离开了丹凤家,搬去戏园子后面的平房寻妻儿去了。

在那之后的半个多月里,丹凤和飞云白天也不再聚在一处练功默戏了,只有到了晚上才在戏台上继续着他们才子佳人的吟唱,夜场一散,大幕一落,二人又各自走开,不复当初的亲密。众人并不知内情,只当他们是因为内人之间的纷争而伤了和气,都纷纷替他们惋惜。

三个月一晃而过,戏园子里原来与丹凤搭戏的生角儿腿伤痊愈又回来了,本来戏园子老板有意挽留飞云继续和丹凤挑梁唱戏。可是飞云推说此次来张家口本就是来救场,现如今丹凤的搭档回来了,自己焉有再留下的道理,况且离开北平日久,要想回去关照关照家里,因此飞云委婉的谢绝了老板的好意。

飞云带着戏班子走了,走的时候丹凤一家并未前来送行。那天,飞云上车后,一直站在车门处向远处眺望了很久,直到火车启动他才失望地垂下头,缓缓地走向自己的座位,眼睛里似有一丝水光划过。

那年的盛夏已然过去,丹凤和飞云在张家口珠联璧合的精彩演出也犹如昙花一现,终究随着那个斑斓多姿的盛夏一起悄然的结束,个中滋味也只有他们自己才清楚......

夜深了,窗外风急雨骤,豆大的雨点砸的窗棂劈啪做响,也将大环从过往的岁月中拉了回来。大环深深的叹了一叹,然后起身放下帐子,宽衣睡下。谁知刚睡下没多久,大环忽然记起了什么,猛的起身披上外衣,打开房门冒雨跑了出去。

大环跑到院里,将披着的衣服护在了两盆海棠花上,然后一手一盆端着跑进了屋子。进门后,大环顾不得擦一擦头上和身上的雨水,连忙掀开护在花上面的衣服,只见两盆海棠花开的依旧,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咧嘴笑了一笑。这海棠是那挨千刀的先前最喜欢的花,现在大环每每看见这花,眼前总会浮现出丈夫当日殷勤侍弄海棠花的情景,也只有那一刻她才觉得这花还有这人都完完好好的陪在自己身边。因此上,大环近几年来对这两盆海棠格外的上心,不为别的,就当是活着的念想吧。

那一晚,碧君在子声家吃了闭门羹之后,她在骤起的大风之中踏着月色寻了一家临街的旅馆住了下来,刚刚进门,外面就下起了大雨,倘若在迟一步,碧君就要泡在雨水之中了。那一晚,窗外的风声雨声让碧君本就不佳的心情更加的低落,她呆呆的坐在旅馆的床上,大脑一片空白。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子声会如此的不念两家当日的情谊,对自己这个曾经的小妹妹如此的决绝,唉,看来北平真的是一个冷漠没有人情的地界儿。

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在异乡的这间小旅馆里,碧君失落又彷徨,她不知道在这风雨飘摇的世上她该何去何从?

窗外的大雨不知道何时停了下来,等碧君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天空已经发白,一缕缕阳光穿过清晨的浮云照在了故都北平的青砖碧瓦之上,给这厚重沧桑的古城平添了一丝温暖的生气。碧君穿好衣服走到窗前,用力推开两扇小窗,尽情的呼吸着雨后清新的空气,人的心情也因此透亮明快了许多。

收拾妥当之后,碧君从旅馆里退房走了出来。她决定再去天桥,挨个儿戏园子试上一试,碧君心想:天无绝人之路,总会寻到一个能登台挣饭钱的地方吧。

碧君又顺着昨日走过的路,回到了热闹异常的天桥。一连问了好几家戏园子,要么不是唱京戏的班子,要么就是不缺旦角,碧君心里有些懊恼。昨晚就没吃晚饭,今天早晨出门时,又没有顾得上吃早饭,这会子已快临近中午,碧君一圈走下来已经饿的有些发慌,于是她在街边随便找了一个卖吃食的摊子,坐下来要了两个煎包一碗水豆腐大口吃了起来。摊主是一对上了些岁数的夫妇,见碧君吃的急切,想来是饿了。慈祥的摊主大婶从锅里又舀了一大勺水豆腐添在了碧君的碗里,笑着说:“慢点吃孩子,小心呛着。”

碧君连忙摆手谦让,她笑着对大婶说道:“婶子,够了,够了,吃不下这许多。”

“姑娘,甭客气了,一勺子水豆腐能有多大事儿啊,吃的好以后就常来。”大婶子说完又忙着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大婶子多添的这一勺水豆腐,那一个慈爱关切的微笑,让两日来饱受冷脸的碧君心头猛的一热,她强忍住就要落下的泪水,埋头又大口吃起饭来。

吃了些东西,碧君感觉有了气力,于是她又继续在天桥寻找要旦角的京戏班子。又接连找了半日,还是没有收获,碧君心里不禁着急起来,难道偌大的北平城,真就没有我能唱戏的地方吗?

就在碧君满脸失落的又从一家唱蹦蹦的戏园子出来时,班子里的一个道具师傅见碧君一副落寞孤单的模样,动了恻隐之心,他跟着碧君出来偷偷地叫住了碧君,告诉她顺着这里再往南走几百米,有家茂春大戏院,那里边场子大,生意好,想来要的人多,可以去碰碰运气。

碧君感激地向那人道了谢,然后顺着他指的方向寻了过去。很快碧君就来到了茂春大戏院,这家戏院果然在天桥来说规模算是很大的了,碧君怀着忐忑的心情走到戏园子的侧门,轻轻的叩了叩门上的铜环。此时,里面的午场戏演的已到高潮,观众的喝彩声从门外也能依稀听的清楚。那守门的人本来正眯着眼端着一碗茶边喝边摇头晃脑的哼着戏文,冷不丁儿被碧君这一叩门吓了一个激灵。守门的人走过去打开门上的小窗,没好气的问碧君道:“你谁呀,看戏要走正门不知道啊。”

“大叔,我不是来看戏的,我是来试戏的。麻烦您给里边管事儿的通禀一声,谢谢您了。”碧君陪着笑谦恭的说道。

“试戏?跟里边儿约好了吗你?”那人漫不经心的问道。

“没有,我是头次到北平来,就想到咱戏院试试戏,看能不能留在这儿唱。”碧君自己也觉得说的有些心虚。

“又是一个跑单帮的,实话告诉你吧,我们戏院里边生旦净末丑行行都有,个个拉出来都是一顶一的棒,你一乡下丫头我看还是甭进去丢人现眼了。”

碧君被守门的人一顿挖苦,心中又羞又恼,但是为了生存,她只得咽下这口气。碧君抠了抠自己的手心,又笑着央求道:“大叔,求求您了,劳驾您跟里边通传一声,倘若我能留下来,我定然不忘您的大恩大德。”

“你可拉倒吧,这里边的哪个角儿不是我当初给通传的,一成角儿,娘的,哪个还理我这茬儿,少来糊弄我。”那守门的一边说一边就要关窗户。

碧君急了,连忙从怀里摸出几文钱递给这人,一边看他的神色一边笑着说:“大叔,这点小钱您拿着买点果子吃,我也实在没有多少,劳驾您了。”

果然,看见钱这男人的眼睛里立时就有了亮光,他的态度马上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带着一丝不屑的笑道:“你这乡下丫头也还倒懂些规矩,等着,我给里边说一声。”

那人去了没多久就回来了,他打开门对碧君说:“我说丫头,你这运气还怪好,我们经理和这班子里的管事的正好都在,快去后边的二楼碰碰运气吧。”

碧君一听里边要试她的戏,心下又欢喜起来,她连忙跟着这看门的人走进了戏园子的后台。一进后台,熟悉的场景扑面而来:到处摆放的道具箱子,随处挂着的各色行头,对镜上妆的花旦,在高箱上压腿的武生,坐在箱子上抽烟聊天的龙套,躬着身子熨烫行头的师傅,还有站在台口帘子后边端着茶壶紧张等待角儿退场的小学徒。看到自己熟悉的一切,碧君刚才还忐忑不已的心渐渐平复,她在众人上下打量的目光中跟着守门的人走上了二楼,来到了戏院经理的办公室。

碧君进去的时候,里边坐着三个中年男人,正在饶有兴致的谈论着什么。碧君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只得低头站在门口。那守门的人对坐在桌子后边的那个长着一张马脸,肿眼泡,右侧眉毛上有一指甲盖大小黑痣的男人笑着说道:“甘经理,这就是方才说要来咱这试戏的那丫头。”

茂春大戏院的老板甘兆勋停下交谈,冲守门的人点了一下头,挥手示意他出去。那守门的走后,甘经理略有些傲慢的说道:“把头抬起来,老低个头是怎么个意思?”

碧君听他如此说,只得将头抬了起来,她看见那甘经理正眯着他的肿泡眼上下打量着自己。碧君被看的有些不自在,忙把头微微转向了一边,结果她又看见坐在右边椅子上的两个男子也正看着自己,这下碧君心里更加尴尬起来。

那甘经理打量了一会后,笑着对那两个男子说道:“模样和条子都还成,就是不知道唱的怎么样,荫山兄,您和德宣老弟不妨试一试她的戏,我可是外行,有劳二位了。”

此时,坐在靠左手第一位的荣兴社班主王荫山并没有接甘经理的话,他态度温和的问碧君道:“姑娘,你叫什么,打哪来啊?”

碧君见这人长的白净,目光也柔和,心里踏实了一点,微微一笑说道:“回先生的话,我叫朱碧君,我从张家口来。”

“哦,是张家口人,你今年多大,学了几年戏了,都唱过什么戏啊。”

“我今年十七,学了八年戏,都唱过全本的《红鬃烈马》、《玉堂春》、《汾河湾》、《四郎探母》、《琵琶缘》、《桑园寄子》、《虹霓关》、《思凡》、《坐楼杀惜》还有些小戏。”碧君不卑不亢的说道。

“小小年纪竟然会唱这么多吃功夫的戏,难得,难得。”王班主赞赏的说道。

“王班主,还是先试试这孩子的戏,听听她唱的是不是跟说的这么好。”坐在一旁的《北平时报》的主编林德宣笑着对荫山说道。

“也是,这样吧姑娘,你先给我们清唱一段《女起解》吧,别怕,放自然些。”王班主鼓励碧君道。

碧君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提起丹田之气悲怨的道了一声:“苦啊!”

苏三的一声“苦”道出了多少辛酸多少凄凉多少无奈,一时间,屋子内的三人都被碧君方才悲怨的道白所打动,屏住气仔细的听下去。

“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心内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哪一位去往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就说苏三把命断,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呐。”

碧君声情并茂的演唱,让王班主和林主编非常的惊喜和意外,一段唱罢,二人纷纷给碧君鼓起掌来。那甘经理本是外行,又是个只钻钱眼的人,他见旁边的两位鼓掌,连忙也鼓起掌来。

接下来的时间,碧君又应王班主的要求唱了《贵妃醉酒》、《大登殿》里的选段,几段戏试下来,三人对碧君的表现都很满意。随后,王班主又让碧君做了一些旦角的身段和姿势,看了看眼神和手势。随着碧君的表演,王班主的表情越发的高兴,眼中满是欣赏与喜爱。

这边正试着戏,突然,门外气势汹汹的走进一年轻男子来。这人进门后也不瞧旁的人,直奔甘经理的面前,将一件做工考究的粉色戏服一把丢到了甘经理的桌上,怒气冲冲的说道:“甘经理,今儿是谁又进了我的化妆间,你瞧我这件戏服被祸害成什么样了!”

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这茂春大戏院的头牌青衣白晴方,他可是这几年天桥一带最红的青衣,各家戏园子都争相挖他过去,因此上这甘经理格外的纵容优待这棵摇钱树。

见晴方如此动怒,众人忙起身凑到桌子上细细看起那件粉色的戏服来。甘经理自打这白晴方进门来立马就没了方才对碧君的傲慢劲儿,又是起身陪笑,又是好言安慰,他将晴方一边扶到一旁坐下,一边拿起那衣服看了又看,没发现什么问题。他又一边将衣服递给王班主一边不解的说道:“晴方,你看你,说风就是雨,这衣服不是好端端的吗?你是嫌它样子旧了还是花色不好了,你说话,我立马给你做新的。”

王班主他们也看了看这件衣服,没发现什么问题,都茫然不解的看着晴方。

晴方见大家都没发现问题,生气的将那件戏服一把拿过来,指着上面彩色丝线绣出的一朵朵牡丹花,生气的说道:“这每一朵牡丹上边儿花心里都有三颗珍珠,就靠着这些珠子在灯底下闪闪发光呢,可现在呢,这满身三十多颗珠子都到哪里去了?这也就罢了,还把我腋下的丝线给拆了,倘若我甩水袖的时候力气大些,那这两条袖子只怕就全甩出去了,这分明是要让我在台子上出丑啊!有本事戏台上见高低呀,尽使些这下三滥的功夫,算什么本事!”

众人这才又仔细看了一看,果然如晴方所说花蕊中间的珠子全部都不见了,袖子下的丝线也果然都被拆的松动了。

甘经理笑着把晴方又按到椅子上坐下,近乎巴解的说道:“晴方,我的晴方兄弟,我的白老板,您就别生气了,我这就让人上下查一遍,一定把这个内贼给你揪出来,任凭你处置,这戏服本来也做了有半年了,我给你再做两件新的,保准儿让你漂漂亮亮的上台,你就先不要生气啦,好不好?”

“是啊,晴方,先消消气,让甘经理暗中好好查查,倘若是我班子里的人干的,我也定不包庇,你是知道我的,我生平最恨这些歪门邪道。”王班主一脸正气的说道。

晴方见他一向敬重的王班主如此说,知道自己方才的话让王班主有些不自在,于是忙对王班主解释道:“王师傅,我不是冲您,我就是生气这事情,您老千万别多心,也怨我总是沉不住气,方才可能说话说的太急了,您老不要见怪才是。”

王班主笑了一笑,说道:“晴方,瞧你说的,我怎么会多心呢,我和你一样,素日最瞧不上这些下作的手段,有能耐就应该放在台子上,你这性子我倒喜欢。”

晴方的怒气经过刚才那一闹,其实已经消散了一多半,他和王班主相视一笑,然后站起身对甘经理意味深长的说道:“罢了,这次我也就不追究了,也怪我自己不当心,留了一把钥匙放在外头,明儿我一定要给化妆间重新换把新锁子,看他能长了翅膀飞进来不成。”

甘经理知道晴方话中有话,这满戏园子里除了晴方自己拿一把钥匙,还有一把可不是在我这嘛,得嘞,还是多陪个小心供好这尊佛吧,还指望着他挣钱呢。

想到此,甘经理又是满脸堆笑的对晴方说道:“得嘞,不生气就好,明儿不用您白老板动手,我亲自给你换个最大号的铜锁去,在门口再给你养两条大狼狗看着,我看谁能闯进去。”

甘经理的话逗的众人一阵笑,晴方边笑边往门外走时,随意的瞟了两眼碧君,然后高傲的从碧君身边擦过。甘经理看见一旁的碧君,忙笑着对晴方说:“这是来试戏的一个乡下丫头,你要不然再呆会儿,让她唱一段那个思春的小尼姑,你给把把关。”

晴方眼皮儿也没抬一下,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冷冷的走了出去,未丢下一个多余的字来。

碧君心想:这人好厉害的手段,连经理都这么惧怕他,

定是个不好相与的,瞧这一身的傲气,眼睛都长到天上了。这次不算照面的照面,让碧君在往后的日子里对这位白老板心中一直心存芥蒂,不大瞧的上他。

那天的戏试完之后,王班主和林主编都对碧君赞不绝口,甘经理一见两位行家都说好,看来这个一身乡土气息的毛丫头还真是有些本事,于是将她留了下来搭着王荫山的班子在戏院里唱戏。

碧君终于在天桥找到了第一个能容留她唱戏的地方,她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她在心中暗暗说道:“朱碧君啊朱碧君,你一定要争气,有朝一日唱红了北平城,让那些看不起你的人都好好看看,谁是金镶玉,谁是黄土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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