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蓉珍连着三天在茂春大戏院的日场戏里压轴演出粉戏,每一天的戏码都不重样,第一天是《春宵梦》,第二天是《打樱桃》,第三天是《秋千索》,一出比一出香艳,一次比一次妖娆,短短三天的功夫便将茂春的日场戏票房炒的压过了夜场戏,更超过了其他戏园子一大截,这让众人都不禁对这个唐元宵刮目相看起来。
看着人头攒动的买票场面,甘经理自然乐的眉开眼笑,他为了将蓉珍风月皇后的名号打的再响亮些,便花钱请来了几家专门靠写香艳文章和桃色新闻吸引眼球的戏报记者,为蓉珍拍摄了一组极妖冶魅惑的剧照发在报上,又借用记者之笔将蓉珍的唱腔之甘甜,容貌之妩媚,身姿之性感大肆的吹嘘了一番,引得北平城内的好色之徒和纨绔子弟们纷至沓来,全都挤破头要一睹风月皇后的庐山真面目,一时间茂春大戏院的门前车水马龙,园子内人声鼎沸,座无虚席。
蓉珍靠着几出从喜月红那学来的粉戏唱红了天桥,虽说她的走红与风月紧紧的关联在一起,在众人眼里不过是个妖冶狐媚的货色,登不得大雅之堂,但是蓉珍才不管那些,只要能走红能挣钱,她才不管什么名声不名声,众人的看法更无足轻重。
甘经理为了多挣钱,将戏园子的戏单又重新的调整了一遍,不仅让蓉珍在日场唱压轴,而且每天夜场也排了蓉珍的粉戏,虽说不敢越过晴方让她去压轴,但是其他方面已然与在天桥声名响亮的白晴方这样的角儿没有什么不同了。
晴方冷眼瞧着这一切,心中暗暗替唐蓉珍感到可悲,一个本来天资还算不错的花旦,倘若能像碧君一样肯下功夫,迟早也会走红,何必如此急功近利目光短浅,粉戏保不了她一辈子,但是一旦跟情色和风月沾染之上,恐怕这辈子她都甭想再甩开了,那衣裳在台子上脱起来容易,一件件再穿回来那可就难了。
晴方知道自己再不能继续在这里唱下去了,这里现如今比起窑子就差敞开门做人肉生意了,自己再与甘兆勋、唐蓉珍这样的人呆在一处,只会拉低自己的档次,更让人误以为他也是那样的人。好在他的戏约还有不到三个月就期满了,到时候定然要一拍两散,老死不相往来,现如今也只有暂且忍耐一段时日了。
唐蓉珍的粉戏香艳露骨,招惹了满城的狂蜂浪蝶前来,可是那个嗜色如命的黄五郎却破天荒的没有登门来瞧稀奇。班子里的人起初还都纳闷和诧异,后来才听金鱼眼老吴说起,原来粉戏开锣前甘兆勋就专门去黄五郎开的赌场里去请这位爷,谁知去了之后才知道这黄五郎月初在一窑子里和一人争一个苏州来的窑姐儿,动手打伤了人,结果那人也是有些来路的,将事情告到了警察局,这下黄五郎只得一边花钱打点一边躲到昌平老家避风头去了。
听了金鱼眼的话,众人这才恍然大悟,难怪最近会风平浪静呢,这只咬人的黄鼠狼最好死在老家不要再来了,否则他一出现在哪里,哪里的年轻女孩子就又要遭祸害。
与班子里其他人的想法不同的是,蓉珍当得知黄五郎不能来捧场时,心里还有些不自在,原本她想着攀附上这位黄五爷,自己在天桥唱戏底气就更硬实些,谁成想只吃了一次酒之后,这人就仿佛消失了一般,却原来是吃了官司躲到昌平了,看来只能等他回来再做打算了。
这天,甘经理正哼着淫词浪调坐在办公室里看着手中印有蓉珍剧照的报纸,忽然看见金鱼眼引着梨园公会的会长齐嘉禾走了进来,甘经理连忙笑着起身相迎,将齐会长殷勤的请了进来。
宾主二人寒暄了几句后,齐会长说出了今天的来意,本月的十六、十七、十八这三天,梨园公会准备以为长城抗战捐献飞机的名义,邀请城内各大园子的名角儿在景和楼大戏院唱三天义务戏,由景和楼免费提供场子,各位角义务唱戏,所得所有钱款全部捐给北平商会充作救国购机的款项。
甘经理是个十足的生意人,他才不管日寇是不是已经打到了长城之外,他只关心钱挣得多不多。但是,既然齐会长亲自登门来说,自然也不能驳了他的面子,毕竟这位齐嘉禾可一点都不简单,人家可是梨园行响当当的头面人物,不仅在北平、太原、天津、济南都有生意,家资丰厚,而且还最痴迷京戏,创办了北平赫赫有名的《梨园戏报》,这还不算,前年他又与人合资将原来的景和楼买了下来,花巨资装修一新,成了全北平城数一数二的大戏园子,听说这园子还有军方背景。因他热心梨园事宜,又出手大方,结交广泛,所以去年梨园公会张会长谢世后,众人一齐推举了齐嘉禾当了新一任的会长。
甘经理等齐会长说明了来意,忙笑着表示一定全力支持,全凭会长调遣。
齐会长说他是来专门邀请茂春大戏院的白晴方和朱碧君参加这次义务戏演出的,也不多唱,每人只搭着其他的名角儿唱一场义务戏。
齐会长来邀请晴方,甘经理是猜到了的,但是连同朱碧君一起邀请实在是有些出乎意料。毕竟论资历论名气,朱碧君还没到那个程度,甘经理都有些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再三的问齐会长果真要朱碧君前去?
齐会长笑着说:“你可别小瞧了你戏园子的这位朱碧君,前阵子看了她的代战公主,让我们大家都眼前一亮。这次可是洪军长的母亲洪老夫人点了名要请她来继续演代战公主,我看这小丫头这次想不火都难啊。”
甘经理嘴上笑着说那感情好,但是心里却有一丝不大乐意,毕竟那个朱碧君像个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几次三番都不能得手,况且这么个露脸的好机会,若是让蓉珍前去,岂不是更好?
甘经理忙笑着向齐会长极力推荐起自己戏园子新近蹿红起来的这位唐蓉珍,谁料想齐会长一听甘经理提及唐蓉珍的名字,立刻露出鄙夷的神色,他心想:倘若不是为了来邀请晴方和碧君这二位,就凭你和你那位风月皇后的声名,我断然是不会前来的。
齐会长以戏单都已排好为由婉拒了甘经理,这甘经理知道人家这是嫌蓉珍演了粉戏不是正经戏路,心中虽说不甘心,但是也只好作罢。
借晴方和碧君去唱义务戏的事,甘经理不好推辞,违心的答应了下来。待送走齐会长之后,他到后台告诉这二人时,原想着这两位听说不拿银子白效劳肯定会有些不大情愿,谁知这白晴方和朱碧君的反应出奇的一致,一听说是为国捐战机,立即就欣喜的答应了下来,而且还兴奋的询问起具体的戏码和日子来。甘经理见两人如此的欢喜模样,心想这两个真是一对蠢材,白效劳还这么高兴,敢情是跟钱有仇,小日本打不打进关跟咱这些小老百姓有何相干,真是糊涂。
一味钻钱眼的甘经理哪里懂得晴方和碧君欢喜的原故,那份对民族气节和家国危亡的担忧与捍卫的心情是甘兆勋之流无法体会的。
蓉珍当听说晴方和碧君要受邀去参加名家荟萃的捐机义务戏,心中怒不可遏。特别是当得知碧君是洪军长母亲钦点让她去演自己拿手的代战公主时,更是充满了嫉妒和愤恨。在她眼里,朱碧君显然不仅是自己的竞争对手,更成了自己走红路上的绊脚石。她下狠心往后有机会定要置这个贱人于死地才算出了口恶气。想虽如此想,但是她也挡不住人家碧君去更大的戏台上出风头,唯一能做的便是在背后诅咒和谩骂。
过了没多少日子,景和楼大戏院的捐机义务戏开演了,因为这三天集合了北平城最好的京戏演员,剧目也色精彩纷呈,因此上不光北平城的戏迷蜂拥而至,就连天津一带的戏迷也跑了来专为了看一看这名家荟萃的表演。
晴方和碧君虽然同时受到邀请,但是场次却不相同。晴方被排在第一天,唱全本的《二进宫》里面的那位怀抱太子的李艳妃,和他一起搭戏的分别是京城最红的花脸罗升平和老生名家赵连中,就连演奸臣李良的也是京城响当当的名净卫少启。这几位角儿若在平时是很难将他们凑到一出戏里的,除非真是不差钱的主儿,如今为了家国大义,他们分文不取的聚到了一起,让这出阵容堪称豪华的全本的《二进宫》一贴出海报就极受注目,有人甚至开玩笑说:“看了这出《二进宫》,立刻剁我的头都乐意。”
第一晚的义务戏因为有了这四位名角儿的精彩演绎而非常的成功,当身着正黄色戏衣,雍容华贵的晴方站在灯光璀璨的舞台上向全场戏迷一再作揖致谢的时候,他心里竟然莫名的涌起一丝酸楚和难过,在这本应陶醉和得意的时刻,为何会有这种不好的感觉,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碧君的戏排在第二天,是和景和楼大戏院自己的角儿骆月明、闫子声共同主演整本的《红鬃烈马》,北平城时下最火的青衣骆月明演王宝钏,活赵云闫子声演后半本的薛平贵,碧君自然还是演那个英勇善战的代战公主。除了这三人之外,演前半本中薛平贵的,还有王丞相夫妇、苏龙魏虎也都是城内的几位小生老生老旦还有花脸名家,阵容一点也不比前一晚上的差。碧君置身在这些名角儿名家之中时,心中十分的惶恐,生怕因为自己的闪失而把整个戏都弄砸了。但是一想到有子声在台子上陪着自己时,她的心里又踏实了下来,她始终记得当年在张家口初次和子声演这出戏时,子声对自己说过:“别怕,有我托着你,你肯定能唱好。”
碧君在开场前就早早的来到了景和楼大戏院,进后台的时候戏班子里的一些眼尖的人已经认出她正是前些日子被子声扶着走进来的那个女子,如今见她带着包袱来唱义务戏,大家多少都有些意外,毕竟能受邀参加这样演出的不是红角儿就是大腕,而这位从来都没怎么见过。
子声在后台看见碧君进来,高兴的迎上来,一手接过碧君的包袱,一手拉着她的胳膊就要往自己化妆间里领。碧君见众人都用诧异的眼神打量着自己,心里多少有些难为情,她连忙轻轻的甩开子声的手,又咳嗽了一咳嗽,示意子声不可这样热情。子声因为方才眼里心里全是碧君,自然忘记了周围人的存在,如今被碧君一提醒,立马反应了过来。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然后礼貌又客气的邀请道:“朱小姐,这边请。”
碧君看了看他满是期待的眼神,真想随着他进去,可是理智告诉自己万万不可,今日是什么样的场合,如果让别人看出些端倪,再添油加醋的去编排上一阵子,那真的是跳尽黄河也洗不清了。
碧君渐渐收起眼中的柔情,婉言谢绝道:“闫老板,我还是在外边上妆吧,里边怪闷的慌,谢谢您了。”
碧君说完,从子声手里接过自己的包袱,然后走到一处空着的梳妆镜前,神情自若的坐了下来,她从镜中看见子声满是失落和不解的望着自己的背影。
看着子声笑容僵硬的站在自己身后,碧君真想站起来好言抚慰一番,可是她明白自己如果再往前走一步,可能自此就会迷失在子声深情的双眸之中,不可,万万不可,晚秋的面容总会在这个时候浮现在自己的眼前,碧君一再的告诫自己:一切都是老天的安排,错过了就错过了,千万不能做对不起晚秋姐姐的事情。
子声望着碧君那亭亭玉立的身影,真想一把将她拉到自己的怀中,永远的保护起来,再也不要和她离分。可是,碧君对自己一再的冷落真的让子声很伤心,他甚至都不敢肯定,碧君对自己究竟有没有男女的爱慕之情,抑或只当自己是哥哥,再或者只是个普通的故人。因为心里存着这份疑虑,让子声也不敢再莽撞再充满热情的向前走上一步,只能如前几次一样,站在她的身后,远远的凝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徒留满腔的惆怅与思念郁结在心中无处可以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