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过半，齐会长笑着起身提议，不如让在座的各位角儿给大家清唱几段助助兴，也为老寿星添添喜。洪老夫人笑着对齐会长说道：“齐会长的提议好，在座的也都不是什么外人，各位角儿可以挑自己最拿手最喜欢的来唱，不必拘礼。”

洪老夫人落座之后，齐会长首先邀请了新近走红的老旦李桃仙为在座的来宾清唱《钓金龟》选段，为他伴奏的则是景和楼最好的京胡师傅常杰昆。

李桃仙的一句“叫张义听娘教训”唱得高亢利落，引得众人纷纷鼓起掌来。

李桃仙不愧是当下北平城内新蹿红的老旦，他的演唱吐字清楚、喷口有力、韵味醇厚，让人听来有如穿云贯石般的酣畅淋漓。一段唱罢，众人纷纷喝起彩来。碧君和晚秋也和其他人一样被李桃仙的精彩的演唱所吸引，热情的鼓着掌。碧君鼓完掌转回头来的瞬间，她看见坐在对面的子声正温柔的看着自己，两人相视一笑，忙又将目光从对方的脸上移开。

齐会长此时又站起身笑着对碧君说道：“碧君小姐，下面就请你给大家唱上一段如何？”

碧君略有些害羞的说了声好，然后离席走到宴席中间，向在座的各位微微施了一礼后说道：“我给大家清唱一段《战金山》，祝前方的将士早日凯旋！”

碧君一说要唱《战金山》，坐在上席的洪老夫人和齐会丈、林主编等人都赞赏的点了点头。在洪军长领兵浴血杀敌的情势之下，这出梁红玉英勇抗金兵的《战金山》自然是很契合洪老夫人等人心境。

“听军中喊杀声高，敢小觑女罗刹，英雄亲劳，拥千军力撼江湖。“碧君一亮嗓子就博得了满堂喝彩，虽然是清唱，但是碧君的一招一式绝不含糊，不光唱的高亢刚健，气力充沛，身段步伐也是刚柔并济，英紫挺拔。

碧君酣畅淋漓，满纸云烟的演唱让花厅内的众人深受感染，内心为之一振，眼前浮现出女将梁红玉英勇战金兵的画面。

碧君一段唱罢，在众人的喝彩声中，洪老夫人将碧君叫到面前，拉起她的手慈爱的拍了一拍，对她说道：“孩子，难为你小小的年纪，竟唱的如此见功夫，叫人听着心里敞亮不说，浑身都觉得有精神。”洪老夫人一边夸赞一边转头对齐会长说道：“齐会长，这可是个唱戏的好材料，你往后可要多提携提携她呀。”

齐会长笑着答应道：“老夫人慧眼识珠，碧君小姐前途不可限量，日后碧君小姐有用到我齐某人的地方，我等也定当鼎力相助。”

碧君连忙向齐会长俯身表示感谢。

碧君落座后，齐会长又邀请月明唱一段。在席间坐了半天，眼见得朱碧君在寿宴上大出了风头，坐在自己身边的子声更是频频鼓掌，目光全在碧君身上，月明心里有些堵得慌，他听齐会长要自己唱一段，便笑着起身整了整衣裳，走到了宴席的中央。

齐会长笑着对他说道：“方才碧君小姐唱了梁红玉抗金，我看骆老板不如再唱个穆桂英挂帅好不好？”

月明眉间微微一动，然后笑着答道：“好是好，只怕唱来唱去全是些女将的戏，不免有些单调，不如我和闫老板联手唱一段《坐宫》吧。”

齐会长听了月明的提议，转头笑着对子声说道：“驸马爷，快出场见驾吧。”

子声大步走到月明身边，二人相视一笑后开始了铁镜公主和杨延辉的精彩对唱。

月明清亮含蓄、华丽温婉的唱腔与子声古朴苍劲，高亢刚健的演唱珠联璧合，相得益彰，一段唱毕，花厅内的众人喝彩的喝彩，鼓掌的鼓掌，洪老夫人也亲自命外孙鹤鸣给两位角各敬了一被酒水。

月明和子声一起回到座位上的时候，带着几分得意的神情扫了一眼对面坐着的王晚秋和朱碧君，然后扬着头坐了下来。晚秋见月明一脸的得意，心里很是看不上他那副德行，悄悄对碧君说道：“妹妹，你瞧骆月明的那副得意劲儿，好像自己就是铁镜公主一样，我顶瞧不上他！”

碧君没有答言，微微一笑后，给晚秋夹了一筷子菜，轻声说道：“小秋姐，快尝尝这个，凉了就不好吃了。”

晚秋知道碧君素来是个谨慎随和的，她便停止了对月明的抱怨，欢欢喜喜的尝起菜来。

月明和子声唱过之后，洪老夫人对坐在自己跟前的荫山说道：“我说王老板，您这吃也吃了，看也看了，是不是要上前走动走动，亮上一嗓子也让我们过过瘾呐。”

荫山自打封箱之后便再未开口唱过戏，今天在寿宴之上，看着面带笑容，眼神中满是期待的洪老夫人，荫山恍惚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前的那个紫藤花开的季节，洪老夫人替婆婆应酬各府女眷之时，叫来戏班子的人给女眷们清唱几段助助兴。当时，从洪老爷他们那边刚刚唱完的荫山匆匆赶到花厅，大少奶奶满脸期待的对他说：“王荫山，旁的人都清唱完了，你也该亮上一嗓子了，也让我们过过瘾。”

那日，荫山站在中间刚要开口之时，大少奶奶笑着说：“先甭着急，在座的奶奶们对失街亭、太平桥、清官册都听的腻烦了，不如我点一出，也考考你，看你戏学的多不多，精不精，你就唱一出《击鼓骂曹》吧。”

大少奶奶点的《击鼓骂曹》是老生最吃功夫的一出戏，大少奶奶明面上是要难为难为荫山，实际上她是要荫山在这些官宦人家的奶奶太太们面前施展一番，好让初出茅庐的他声名更广一些。

果然，荫山的《击鼓骂曹》深的师傅的真传，唱的老道不说，还犹如清云遮月一般韵味悠长。自那场宴会之后，京城的许多权贵之家办堂会，也都会指明邀请荫山去唱戏，每次必点的剧目定然是这出《击鼓骂曹》。

今天，荫山在寿宴之上，面对着目光依旧柔和温暖的洪老夫人，荫山平静的面容下心里早已泛起阵阵涟漪。他站起来，欠了一下身子，然后在离席走向中间的那一刻，他轻声问洪老夫人想听什么戏。

洪老夫人笑着说：“什么失街亭、空城计、太平桥我听的太多了，今儿偏要听听王老板你唱的《击鼓骂曹》。”

洪老夫人说完，朝着荫山笑了一笑，那神情那目光与当年一模一样。荫山笑着说了声好，边往花厅中间走，边想到：果然当年的一切她都没有忘，只是我们都不再年轻了。

想到此，荫山心里既带着几分欣慰和欢喜，又夹杂着一丝失落和惆怅。

“楚汉相争动枪刀，高祖爷咸阳登大宝，一统山河乐唐尧，到如今出了个奸曹操，上欺天子下压群僚，我有心替主爷把贼扫，手中缺少杀人的刀。。。。。。”

荫山的一段慷慨激昂的《击鼓骂曹》一唱完，齐会长、林主编等人率先站起身大声喝起彩来。众人也纷纷起身给荫山送上了热烈的掌声，都赞叹荫山宝刀不老，余音绕梁。

荫山向所有人拱手作揖表达了感谢，然后接过鹤鸣端过来的一杯酒水一饮而尽。

待荫山入座之后，林会长带着几分激动的语调对荫山说道：“我自打认识王老板也有二十来年的功夫了，就从未听王老板唱过《击鼓骂曹》，今日一听果然是别有韵味，不同凡响，真的是过了戏瘾了。”

洪老夫人听了齐会长的话，心里不免有些稀奇，这出戏在当年自己未去杭州前，可是荫山的看家戏呀。

于是，洪老夫人问荫山道：“这可是奇了，这出戏早年间是你常演的，而且这里能唱过你的也没几个，为何单单不唱这出戏了呢？”

荫山见洪老夫人发问，略有些迟疑后，笑着说：“后来唱的戏太多了，这出戏就慢慢没人爱听了，因此上就不唱了。”

对于荫山有些牵强的解释，洪老夫人心下有些怀疑，她转头笑着问齐会长：“我看王老板是没说实话，齐会长可知道内情。”

荫山怕齐会长说出这里的原故，一直用眼神提醒他不要说。可是齐会长觉得这里的原故必定要说出来，才会让大家伙都对这位梨园前辈更加敬佩一些。于是，齐会长不顾荫山的阻止，带着敬佩的语气对老夫人说道：“老夫人有所不知，当日戊戌变法失败，人人都说是荣禄和袁世凯勾结在一起在老佛爷跟前坏了光绪爷的事，因此满京城没有人不骂这二人的。可是大家伙心中虽说憎恶，都只不过是背后议论议论罢了，偏偏我们王老板是个有刚性的，他在荣禄66岁寿诞的堂会上，就彩唱了这出《击鼓骂曹》，唱的不光义愤填膺，骂的也是酣畅淋漓，荣禄和袁世凯恰好都在台下听着，越听越不是味，越听脸色越难看，最后他们连忙让王老板住口。谁知王老板哪里肯就此打住，一口气唱完，把那鼓槌都给敲断了。满京城王老板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敢借古讽今，借戏骂奸臣的真汉子。”

众人听齐会长说完这件陈年旧事，都对荫山投来了无比钦佩的目光。

洪老夫人惊叹之余，又接着问道：“那后来呢，荣禄他们没有难为王老板吗？”

齐会长继续说道：“荣禄被气的牙根痒痒，捂着胸口喘了好一会子才把气顺了过来，他让人把王老板绑了起来，立时就要下大狱，可是一时又想不出个罪名来，后来袁世凯这个奸诈的小人替荣禄做主，说王老板的戏有伤风化，硬是压着王老板打了三十板子，然后让王老板自此不许再在京城的戏园子里唱这出《击鼓骂曹》。王老板被打断了一条腿，缓了半年，从那以后，王老板就没再唱过这出戏了，而那荣禄也在寿宴过了没多久就死了，大家都说是被王老板的一出戏给活活气死的。”

齐会长的话逗得大家全都笑了起来，可是洪老夫人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她转过脸，有些心疼的对荫山说道：“你也是，为何就不知道忍耐和变通，非要招惹那些豺狼，好在有惊无险，如若不然你早都尸骨无存了。”

方才一直陷入沉思的荫山，从往日的思绪中回过神来，笑着对老夫人说道：“都过去了，不值得一提的，让老夫人与诸位见笑了。”

洪老夫人万没有想到，在自己狠心断了与荫山的关系，动身去杭州后，荫山会以身犯险，在荣禄和袁世凯面前唱这么一出《击鼓骂曹》，险些丢了小命。老夫人自然也明白，荫山做这一切于公是恨那两人为虎作伥，祸乱国政，于私是恨他们害的洪家家破人亡，更害的作为洪家大少奶奶的自己流离失所、受尽艰辛。老夫人记得当年在大杂院时，荫山就常常在自己面前咒骂荣禄和袁世凯，当时她还曾奇怪荫山何时如此关系国政，后来一问，才知道荫山是出于对自己的心疼和怜惜，才会对这两个乱臣贼子如此的愤恨。

老夫人端起一杯酒，郑重的起身端到荫山面前，动情的说道：“这杯酒敬你，敬你的这份血性与义气。”

荫山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放下酒杯的那一刹那两个人都会心一笑，彼此眼中都还是当年的笑容，清新、温暖又美好。

紫藤花开了一年又一年，绽了一季又一季，终于在今日等来了当年的赏花人，虽然容颜已改，但是那笑容还是当年一般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