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蓉珍的风月皇后的名号经过众人的口口相传,再加上一众小报的吹嘘与描摹,比起先前更加响亮起来,不过争相来看她戏的人,大多也还是冲着情色而来,至于这其中能有几人是真正来瞧戏品戏,那可真就说不好了。茂春的票房日日飘红,外边的广告牌上早已撤下了晴方的画像,取而代之的则是香肩**,金莲微露的唐蓉珍。一时间,茂春戏院成了天桥有名的风月舞台,早先那些正儿八经来听戏的座们都对茂春戏院嗤之以鼻,自此不再登门。可惜晴方和碧君这两个一心正经唱戏的人,因为一纸戏约未到期,只能暂时的留在这污淖之地,空有一身的好本事却没个干净的好地界去施展。好在,晴方还有一个月就要满约了,他也早早的跟甘少勋打了招呼,约满之后各走各路,不再续约。这甘少勋因为有了新的摇钱树,对晴方也不再似几年前那样的笼络和挽留,只是略微敷衍了几句。碧君因为去年秋天才来这里试戏三个月,今年的二月才正式的签了一年的约,要想离开乌烟瘴气的茂春戏院,还得等将近四个月,她每日看着甘经理的脸色,受着他的逼迫,真真是度日如年。
要说这个甘经理也当真不是个东西,他见粉戏来钱快,便想让碧君也走蓉珍的路,排几出粉戏来弄个彩上添彩。几次旁敲侧击,碧君都是正色回绝,甘经理见这碧君不识好歹,又想着她一个张家口来的孤女在这城里又无根基,好好的恐吓和摆布一番,不怕她不屈从。可谁知这碧君最是个有骨气的,甘经理每每疾言厉色的挖苦责难,她都不卑不亢的立在那里,不为所动。为了让碧君屈从,甘经理便不再让碧君唱二路旦角的戏,不是给她安排唱开锣的群戏,就是让她扮宫女扮丫鬟像摆设一样的站在台上,目睹着蓉珍在台中央搔首弄姿,撩拨风月。他想通过打压碧君的气焰,让她知道自己才是这戏园子的主人,能够捧她当角儿,也能够让她坐冷板凳。他料定,哪个唱戏的不想当红角儿,不想受众人的追捧,不出几月,这朱碧君就会乖乖的就范,到那时自己再好好的调教调教这个俏丫头。甘少勋甚至都想到了如何用当初拿下唐荣珍的手段,来占有朱碧君的身子,到那时自己左拥右抱两个大美人不说,更是日进斗金的揽钱,想想都让人乐出声来。可是甘少勋这次的如意算盘却落了空,朱碧君不是唐荣珍,她宁愿吃糠烟草甚至流落街头,都绝不会去演粉戏,更不会去下贱到当他人的粉头任人玩乐。
碧君每每站在台上,冷眼瞧着台中央香艳无比的唐蓉珍,心里就替她觉得可悲,她想不明白,往日自己眼中那个爽朗有心气儿的唐荣珍如今为何变成这般模样,难道钱和名真的就能让一个人一夜之间就转了心性,什么都不顾及了吗?
对于碧君的遭遇,晴方也很是气愤,他跑到甘经理那替碧君争辩了一番,两个人甚至为了此事还大吵了一架,险些动起手来。可是,戏园子终归是甘少勋的,让什么人唱什么戏怎么唱戏,都是他这个戏院经理分内的事,他如此整治碧君虽然手段下作让人不齿,但是旁人也说不出个什么来,毕竟人家与你有戏约在身,更没有短了你的包银。
因为碧君的事,晴方与甘少勋闹的很是不欢喜,那鸡肠鼠肚的甘经理当天晚上就临时换了洗牌,让晴方给唱三路旦角,给一个新来的武生做配角儿。这要是放在往日,茂春戏院还指着晴方招揽看客的时候,给他甘经理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现如今晴方解约在即,戏园子又有了新的摇钱树,甘经理正好借着这个由头好好羞辱羞辱白晴方,好出出这几年的气。
晴方深知自己与这甘经理还有一个月的约,虽说包银早在当日立约之时就提前结算清爽,但是此时不按戏院的安排唱好这最后一个月的戏,传出去的话,不明就里的人只会说他白晴方不守戏约,坏了规矩。好在晴方虽然在台上演的是女娇娥,台下却是一个英气十足的男儿汉,他能屈能伸,最看重名节。于是,他在戏园子众人的议论中,穿上三路旦角的戏装,大大方方的走到台前,为那新来的武生唱起了配戏。在之后的一个月里,晴方就再没有唱过大轴,甚至中轴戏,只是陪着那些不入流的老生武生甚至丑角演些不入流的戏。
每每看到晴方屈尊降贵,在台上为小字辈们配戏,碧君很是愧疚,她知道,如果不是为了替自己出头,在天桥乃至整个北平城都大名鼎鼎的白晴方何至于被人奚落至此。一次,站在晴方身后,为他拆卸头面的时候,碧君的眼神里都充满了内疚和心疼,晴方从镜中看出了碧君的心思,冲身后的碧君咧嘴笑了一笑,从梳妆匣里取出一块糖,亲自剥开来递给碧君,轻声说道:”瞧你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吃块糖吧,吃了它,再多的苦都会变成甜的。“碧君望着晴方递过来的糖,一行眼泪轻轻落了下来,正落在晴方的手掌心上。晴方默默的站起身,温柔的为碧君拭去眼泪,将手中的糖递到碧君的唇边,深情地说道:”莫哭,咬咬牙,这苦日子很快就过去了。“
碧君抬眼望着晴方那明亮清澈的眼眸,心中倍感温暖和亲近,她用手去接那糖,可是晴方却并未给她,而是用眼神示意要亲手喂给她吃。那一刻的碧君,心里有过一丝的犹疑,可是当目光与晴方那深情又温柔的目光汇聚的时候,终究还是放下了最后一丝的戒备,微微的张开嘴,将晴方递过来的水果糖吃了进去,一股沁人心脾的甘甜立时在碧君的周身弥漫开来。碧君还要说些什么,晴方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在她的耳边轻轻的说道:”我都知道,我都知道。“
那一刻,化妆室里安静极了,两个人的心都剧烈的跳动着,碧君本想挣开,可是奈何晴方将她紧紧的拥在怀中,渐渐地,碧君闭上了眼睛将头轻轻地放在晴方的胸前,她和晴方都不能自已的沉浸在这片刻的安稳与温暖之中。
晴方和碧君在茂春戏院坐起了冷板凳,受尽甘少勋的摆布,唐蓉珍也终于一家独大,借着风月戏顺势而上,不光在天桥唱出了名,就连整个北平也都知道了这个专唱粉戏的可人儿。那段时日,除了两三家还有风骨的大报不齿于借她来吸引读者外,其余的报刊杂志上全都争相刊登唐蓉珍的剧照和消息。当然,在这些报道文章里,写得最多的不是她唱的如何引人入胜,而都是拿她的情与色,媚与惑来大做文章。一时间,北平城迷着京戏的人们,无论你喜不喜欢粉戏,也无论你是否瞧过唐蓉珍的戏,总之,耳朵里多多少少都吹进来过几句有关这个尤物的消息。捧她的人都说她的美艳堪比演电影的蝴蝶,损她的人都说她是自甘堕落,妖艳贱货。北平的梨园行里的一些年轻一辈,也从唐蓉珍身上看到了成名的捷径,也都纷纷效仿,许多戏园子也都纷纷推出了自己的风月戏,大有与茂春戏院打擂台的意思。不过,唐蓉珍毕竟是有些资本的,虽说改唱粉戏的人越来越多,但是若论起色艺双绝,还得首推这个甜腻腻的糖元宵。
唐蓉珍对于外界的非议并不以为然,靠着粉戏成了名之后的她,白天要硬着头皮应付各路邀约与饭局,晚上还有唱戏,稍有些时间也不得片刻歇息,还要想着怎么样的将粉戏持续的演好演下去,她可不愿意自己风月皇后的名号如昙花一现般短暂,被那些旁人占了去。这种忙碌的日子久了,唐蓉珍也不是没有疲惫过,多少个午夜梦回的时刻,她听着甘少勋那粗鲁的鼾声,想着自己为了成名付出的代价,不禁悄然泪下,可是泪干之后,她又心下自我开解起来,不付出这些血泪,又焉能有今日的收获。她穷怕了,再也不愿回到当初在王家学艺时的那段岁月,也再不愿受任何人的冷眼与奚落。蓉珍现如今有了大把的票子,有了穿不完的好衣裳,就连乡下的爹妈和一家子兄弟姊妹也都因为她的走红而不再衣食无着。蓉珍纵然心里渐渐开始疲惫,但是她去一刻也不敢松懈甚至逃离,因为她知道,对于她这样自小被父母卖进戏班学戏的寒门女儿来说,从她出生那一刻起,一切就由不得她了。蓉珍心里不是不知道,睡在自己身边的这个甘少勋从来就没拿自己当人来看过,也从没为她真正做过打算,自己不过是他枕边的一个玩物,一个供他纸醉金迷的摇钱树罢了。可是,自己此时已然委身于他,根基又尚未安稳,此事若与他撕破面皮,自己刚刚拥有的一切又会骤然失去,自己可不愿意再从头来过一遍,现在只有暂时忍耐着些,等自己存够了钱,就离开这里,寻一处自由自在的地界,寻一个真心对自己好的男人,逍逍遥遥的过好下半世的时光,也算是不枉生为女人一场。每每想到此,蓉珍都会微微的泛起笑意来,也只有这一刻,她的笑是干净的,是发自内心的欢喜,她的眼前也总会朦朦胧胧的浮现出一个阳光下的身影,那棱角分明的眉眼,那高大魁梧的身躯,那儒雅清爽的笑容,闫子声的身影连同他的名字早已深深烙印在蓉珍的心头。可是,转念一想,这个在自己生命里惊鸿一瞥的男子,却要与最轻贱自己的王晚秋成婚了,蓉珍的心里一万个不甘心,一万个不如意,那份难以向外人演说的愤怒和嫉妒煎熬着蓉珍,让她恨不能立时冲到王晚秋面前将她撕个粉碎。可是转念一想,这世上没了王晚秋,那闫子声也定然不会赢取自己入门,蓉珍心里也十分明白,就凭自己现如今风月皇后的名号,凭那各路报纸上有关自己的艳闻轶事,凭自己现下在梨园行的声名,闫子声恐怕连正眼都不会瞧自己。不知道为什么,整日在众多男人堆中最会卖弄风月的唐蓉珍,一想到闫子声,心里就立马自惭形秽起来,她知道,闫子声是她的一个梦,一个干干净净的梦,只有在那个梦里,她只是那个爱笑爱闹、纯真无知的叫做唐蓉珍的傻姑娘。
现如今,一片红红火火的唐蓉珍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朝着泥沼越滑越深,她那份自以为是的小聪明,非但没有帮助她脱离险境,而是纵容着她自己一步步走向不归路。在这条迷途上,甘少勋是罪孽深重的推手,是他一手将爱慕虚荣的唐蓉珍扯进了这条道上,又将她左推右推,推进诸如黄五爷这些更险恶下作的人口中,直到他们一起你争我夺,合力将蓉珍粉嫩白花花的躯体连同她的灵魂一口一口的吞噬殆尽。
提起黄五爷,这只天桥的黄鼠狼,蓉珍心里就充满了愤怒与仇恨,这一切都缘于那个夜晚,那个自己被甘少勋连哄带骗,送到黄五爷那里赴约的夜晚。
蓉珍一生都不会忘记那个初秋的夜晚,自己卸好了妆,禁不住甘少勋的花言巧语,又自持自己在男人面前的手段,心想不过是陪陪酒,被他占些便宜罢了,自己过去也曾多次随着甘少勋陪许多有钱人吃吃喝喝,不过都是逢场作戏,更何况甘少勋也陪在左右,料想此次也不会有太大闪失。
于是,蓉珍梳妆一番,便随着甘少勋前往黄五爷那里赴约。可唐蓉珍哪里知道,自己太过自信,也太过低估了流氓的本性与手段,这次约会又将她推向了更深的沼泽与泥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