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是四伯陪着钱五郎在栅棚里睡的。四伯母拿了四伯的被子给俩人盖着。又拉钱如意跟自己一个被窝睡。
虽然这一夜,钱如意并没有睡着,但她那颗茫然的心,又暖了起来。
四伯说的没错,这一大家子人,家虽然分了,可人心没分。
伯伯、伯母都还是很爱钱如意的。
只是,原本最应该爱她的人,却视她如无物一般。甚至她的亲弟弟,一而再的骂她是赔钱货。
那种发自一个孩子内心的,毫无掩饰的鄙夷、践踏,让她仿佛在小九身上看到葛世雄的影子。
不可否认,葛六女正在将自己承自熊氏的秉性,往自己下一代传承。
只不过钱如意比她幸运,注定这辈子都不可能按照葛六女的设定去活。
第二天,钱五郎就去县城置办被褥。
四伯正好要去做工,和他一起走,傍晚又一起回来的。
虽然没人说破,但是家里人都明白。四伯是怕钱五郎想不开,做傻事。
秋收在即,庄户人家是没有太多的时间伤春悲秋的。
钱五郎也就消沉了几日,便开始忙着秋收了。
等秋季的庄稼收割完,变成粮食进了仓房。钱五郎顿时便又对生活充满了希冀。
庄户人家的日子,就是这么简单。
眼看场光地净,秋风也日渐萧瑟,马上就要入冬的节奏。
钱五郎这边,除了小九偶尔提起葛六女以外,其余的人似乎都把葛六女给忘了。
葛云生坐不住了。
他是乡间的大户,同时也是要脸面的人。倘若女儿无故被休回家来,可是极为丢脸的一件事。
葛云生家里虽然出了一个秀才儿子,但其实他是没什么学问的,就是土财主一个。平日里行事也没什么弯弯绕。
原本,他并没有把葛六女回家这件事放在心上。女儿吗,就算嫁出去了,走娘家是再正常不过的。
他又讨厌熊氏的为人,平日里根本不去她那里。
先是大儿子中了秀才,他忙着宴请宾客,后来紧跟着就是秋收。
等忙完了,葛云生喝着茶忽然想起这件事来。
因为往常钱老爷子几乎不登葛家门儿的,不见葛家大宴宾客他都不来么?
为啥老两口一起来,留下葛六女连口水都没喝就走了呢?
难道只是为了送葛六女回来帮忙?
话说他葛家还缺个使唤的人么?
葛云生越想越不对劲儿。就让人去熊氏院子看看葛六女还在不在。
这一过问才知道,原来老钱家的意思是要休妻。
这葛云生的反射弧也是真长,掐指一算,葛六女已经回家几个月了,钱老五要是别娶新欢,这会儿恐怕娃都种上了。
呀呀个呸的,葛云生立时就怒了。欺负人欺负到他这个秀才老爷的爹头上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葛云生当即就骑上一匹好马,带上七八个身强力壮的家丁,浩浩荡荡找老钱家算账来了。
葛家村距离元宝村也就十来里路,葛云生一动身,早就有人连跑带跳赶来给钱老爷子报信。
因此,当葛云生来到钱家时,钱老爷子正坐在屋里等他,桌子上热水都烧好了。
葛云生大马张飞的进了院子,还没来得及开口,钱老爷子那边已然先声夺人:“过门就是客,葛大老爷请上坐。”
葛云生反而不好发作,气呼呼径直走进屋里,望着坐在椅子里,有一搭没一搭抽烟的钱老爷子:“老钱,你什么意思?”
钱老爷子深吸了一口烟,不紧不慢将口中烟圈吐出:“这话应该我问你吧?什么风把葛大老爷吹到我这个穷窝窝里来了?仔细你贵脚踏贱地,沾了我们家的穷气儿。”
葛云生也不是傻子,望着钱老爷子:“老钱,你话里有话啊。咱不整那弯弯绕,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们家为啥把六女给送回娘家?”
钱老爷子道:“养不起了。”
“你这是拿话寒碜我呢?你要是缺什么,只管开口。我还能亏待自己的亲家吗?你整这一出,可是不敞亮。”
爷爷冷笑:“我家虽穷,可一口饭还是有的,还不至于要伸手要饭。况且你家卖儿卖女的银钱,就算是送给我,我也不稀罕。我怕折寿。”
葛云生闻言,本来略略压下去的怒火,顿时又升腾了起来,指着钱老爷子鼻尖儿:“你把话说清楚,谁卖儿卖女了?你今天要是说不清楚,老子拆了你的房,戳了你的锅。”
钱老爷子拍桌而起,气势更盛,怒道:“就是你家卖儿卖女。自家的儿女还卖不够,将主意打到我葛家的孩子头上。”
“你胡扯……”葛云生怒吼:“我们家什么样的人家,丫头下人不知道用着多少,轮得到卖你家孩子度日?”
钱老爷子将胸口拍的咚咚响:“上有天,下有地。举头三尺有神明。你自家做的事,你敢不敢和我赌咒骂誓。谁要是坏良心,叫他不得好死。”
这可严重了。能逼得钱老爷子这样大岁数,发这样的毒誓,怎么说都不像是空穴来风。
葛云生顿时有些拿不准怎么回事了。
但要他就此服软,也是不可能的。他略做思索:“你等着。”转身便出来老钱家院子。带着那七八个壮丁,呼啦啦又走了。
干什么去了?
回家审葛六女去了。
葛六女在葛家,那就是个受气包,比个丫头下人还不如。
葛云生没费什么劲儿就把事情的原委给问出来了。
听说自己最最得意的三太太,要把自己的亲外甥女儿,糊里糊涂,不明不白的送给她外甥做小老婆,葛云生简直恨不得抽那妇人两巴掌。
要不是看她生了个秀才儿子,说不得葛六女的事情还没有了解,葛云生就得先休了三太太。
实在是葛云生虽然是个大老粗,但是极要面子。
他虽然不大搭理熊氏,但是对于钱如意这个外孙女儿还是有所耳闻的。
老钱家缺女孩儿,将钱如意宠的天上有,地下无。一大家子将这女孩儿当成眼珠子一般。
这样一个女孩儿,不说家世门第,单就一大家子对她的宠爱,将她不明不白给一个二流子做小老婆,都是对那一大家子人的侮辱。
老钱家没有当即打上门来,已经是给葛家留足面子了。
知道了前因后果的葛云生,肠子都悔青了。倘若他没有大马金刀的跑去元宝村找钱家算账。这件事暗地里找人递个话,大不了赔个礼,道个歉,再送点儿东西,估计老钱家也就不计较了。
可如今,事情已经这样了。说不得他还得硬着头皮往老钱家走一趟。
可怜他的老脸啊,要强了半辈子,再加上自己儿子考中类秀才,更是荣光无限的时候,生生被家里的混账老婆还有糊涂闺女给折了个一干二净。
葛云生一肚子闷气没地方撒,先捉了三太太身边那个搅事的婆子,一顿乱棍打个半死,拖出去远远的发卖了。
到了这时,就算那婆子是三太太的左膀右臂,为了自保也得忍痛割舍了。
葛云生发落了那个婆子,还不解气,又将家里上下好一番敲打。这才重新带人去元宝村,给钱老爷子赔不是。
钱老爷子也并非真的想散了老五夫妻。毕竟葛六女嫁到老钱家十几年,生了两儿一女,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
见葛云生亲自来赔礼道歉。钱老爷子也就就坡下驴,隔天让钱五郎去接回葛六女。
话说钱五郎这时,也没有了当初的火气。夫妻一场,如何能没有半点情谊呢?
这件事也就算揭过了。
老钱家是揭过了,可葛云生心里还是不得劲儿,想起来就跟心里梗着一根刺一般,又说不清道不明。
葛六女回到家中,才发现家早分了。自己家里,除了新打的粮食,其余可谓家徒四壁。
眼看冬天来临,没有了一大家子帮衬,她的两个儿子连棉衣都穿不上。
至于钱如意有没有衣服穿,葛六女一向是不管的。
葛六女干活儿其实很快,手也很巧。她忙忙的将秋季新收的棉花纺成线,织成布。
赶在冬天第一场小雪之前,连夜为两个儿子和丈夫缝制了崭新的棉衣和鞋子。
钱如意从不指望她能顾及自己,不过看母亲终于肯为家人做些什么,有个过日子的样子了,她心里也很是欣慰。
冬天就这样平静的过去了。钱如意又长了一岁。依旧没有人给她说婆家。
她变的不爱说话,每日除了干些日常的活计,便在屋内绣花。
像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儿,就算没有出嫁的,也都早早开始为自己绣嫁妆了。
钱如意却仿佛刚刚想起来一般。
奶奶也很是无奈。她几乎把家里能动员的亲戚都动员上了,也没能帮钱如意找到一个如意郎君。
别说如意郎君了,是根本就没人肯来提亲。
每当钱如意经过之时,原本交头接耳的乡邻会忽然噤声。
钱如意知道,定然是又在说她的闲话。
若是放在以往,说不得她会破口大骂一通。但此时,她竟发现自己心如止水,丝毫提不起精神来和那些人分说什么。
“扑通……”一颗石子落入水中,溅起的水珠扑了钱如意一头一脸。
她茫然的抬起头来。
“臭丫头,哑巴了?”一个比起庄户人家男子,明显白净的不像话的男人,笑嘻嘻的站在元宝河的对岸。不用说,刚刚那石子就是他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