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如意微微一笑,对于那妃子的猜测,未置可否。
那妃子倒是灵慧,瞬间就明白自己猜错了:“我猜错了是不是?”
钱如意摆手道:“罢了,你也累了。我也累了,咱们还是先歇息吧。”
那妃子固执的不肯走:“太妃娘娘,陆夫人,那您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钱如意道:“只怕我告诉了你,你也不会相信。”
那妃子道:“您说了才能知道我相不相信对不对?况且,我信不信其实都没关系,只要您说了。将来,我必定帮您达成心愿。”
钱如意叹息一声:“只怕我等不到那个时候了啊。”
那妃子道:“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呢?”
钱如意由衷一笑:“你这句话说的,倒是让我忽然想起年轻时候的我自己了。那个时候,我也和你一般的倔犟,甚至比你还要倔犟。可是,到了后来又怎样呢?依旧难免被岁月磨平了棱角,依旧……”
“依旧什么……”
“依旧难逃半生流离,客死异乡。”
“难道太妃娘娘的心愿,竟是回到故乡去么?”
钱如意反问:“这有什么奇怪的吗?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故乡,我也只是个血肉凡人啊。”
“可是,您回到故乡,又有什么用呢?但凡女子,从出嫁那一刻起,纵然有故乡,也只是在梦里了。哪里还能是咱们真正的归宿?”
钱如意点了点头:“你说的原也没错。身为女子,各种悲凉也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可是,我是个固执的人啊。我就像生在那里,将来归老之时也葬在那里。”
“您一个人么?”
钱如意点头:“嗯。”
“那岂不成了孤魂野鬼?”
“原知此去万事空,又何必在意是不是一个人呢?那乱葬岗上埋的人倒是多,南来北往的,有名无名的,都不过是一捧黄土罢了。难道人死了,还真的有魂灵在,半夜无事的时候出来开个春赛会,起个诗社什么的么?”
那妃子闻言,忍不住失笑。却也难免那笑容里得凄凉:“太妃娘娘倒是想得开。”
钱如意道:“我之所以能活到现在,全靠这想得开三个字了。若不然,这个时候我坟头得草早就长了又枯,枯了又长。不知几度荣衰了。”
“可我做不到。”那妃子黯然道:“我也不瞒您。我原本只是李家的庶女。生母身份低微,因此自幼便受尽冷落,吃够了苦头。
我活了这十九年,最大的心愿就是将来有一天出人头地,让那些曾经欺负我们的人都胆战心惊。让我的母亲能够扬眉吐气。所以,我做不到像您一样淡泊名利。”
钱如意本来就有个爱心软的毛病,这个时候,听着那女子的语气悲凉,心中便动了侧影,语重心长道:“可是,你这样是不行的啊。岂不闻,欲速则不达。”
那妃子愣住。
钱如意道:“一辈子那么长,你既然想要出人头地,何不趁此机会好好的沉淀下来。不求洞心明性,但求将来真的有那么一刻,能够有足够的能力驾驭。耐得住寂寞,方能长久啊。”
那妃子双膝跪倒在地:“求教太妃娘娘,我要怎么做?”
钱如意摆手:“这个我可教不了你。咱们两个追求的东西根本就背道相驰。这只能靠你自己悟。”
“悟?”
“嗯。”钱如意点头。
那妃子垂下眼眸,思索了片刻,不过毫无头绪。
悟这个字,说起来简单,但真的要悟的时候,又谈何容易。倘若那样轻易的就能把握住自己的内心,这世上恐怕也就没有那样多的纠葛了。
钱如意疲惫道:“我累了,你也累了。快去休息吧。”
“是。”那妃子冲着钱如意又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这才起身离去。
钱如意坐在床头向她招手:“帮忙把房门给带上。这夜里风还是冷。”又嘱咐:“晚上睡觉记着把房门顶好了。这山里别的物件儿没有,就野物多。那豹子可是会翻墙,爬树的。可不是我上了年纪的人吓唬你。要真进来一只豹子,咱们根本就不是人家的对手。”
“哎。”那妃子低眉顺眼的答应着,帮钱如意把房门带上了。
钱如意却忽然沉默下去。
她有一种预感,太后的身体恐怕不好了。也不知道她还能撑多久。要是连太后也薨了。她这辈子恐怕就真的回不了家乡了。因为,现在唯一有动机想要她命的人,就是太后。太后之所以还留着钱如意,是因为太后还活着。她要留着钱如意说话。
有些话,除了和钱如意说,她也没地方和别人说去。
可太后要是死了,也就用不着说话的人了。钱如意作为在宫中待过,知道先帝秘密的人,留在世上真的不如带到地底下放心啊。
因此,钱如意说,她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等到回家的那一天。实在是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啊。
“太妃奶奶……太妃奶奶……”耳边传来飘渺的声音。朦朦胧胧得听不真切。
忽然,钱如意的身体猛然一沉,仿佛骤然跌进深渊,急转而下。她吃了一惊,一个激灵醒了过来。这才发现自己依靠在床头上睡着了。
湘文正依偎在她身边,两眼巴巴的望着她。
钱如意道:“几时了?”
湘文道:“天早就亮了。”
“哦……”钱如意挪动僵硬酸痛四肢:“饿了吧?我给你做饭去。”
话音未落,一个宫人小心翼翼的声音传来:“太妃娘娘……”
钱如意转动呆滞的眼神,这才看见屋子里站着几个宫人,当前一个宫人,正弓着腰背,小心翼翼的看着自己。
钱如意心里顿时一阵发凉,就仿佛从前心到后背破了一个洞,冷风嗖嗖的从那洞中穿过。她下意识的搂住湘文,无奈又心疼:“文啊,奶奶今天带你下山玩儿好不好?”
湘文不解:“咱们可以下山么?”
“你自然是可以的。”钱如意望着他:“你是喜欢和唯心姑姑在一起呢?还是喜欢和你爹在一起?又或者,去找白大侠的孩子们玩儿怎么样?”
湘文顿时高兴起来:“我要挨个都去看他们。我想死他们了。”
天真的孩子,还并不能理解大人的无奈和苦衷。他还不知道,今日下山,他和钱如意恐怕就是永别。
钱如意并不想让孩子过早的接触大人世界的残酷。因此并不打算和他多说什么,而是想了想道:“这样吧,等下了山,你见到他们,你再自己决定好不好?”
“好。”
钱如意道:“那去把你的东西收拾一下吧。”
湘文道:“咱们要在山下住上几天吗?”
钱如意点头。
“哦……”湘文道:“那我能去和慧空告别吗?”
钱如意点头:“去吧。”
湘文从床上爬下来,一溜烟的跑出去了。
钱如意这才看向那内侍:“让你久等了。”
那内侍更加的恭敬:“太妃娘娘客气了,奴才如何生受得起呢。”
钱如意道:“咱们是就走呢,还是容我梳洗一下再走?我这人一向不怎么讲究,都行的。不要连累你们坏了差事才好。”
那内侍向钱如意道:“太妃娘娘尽管梳洗。或者,奴才来伺候您也行。”
“那倒不用。”
钱如意起身,因为靠坐的时间久了,腰背酸痛的厉害,因此站起身的时候便有些踉跄。她扶着床头,走到桌前,拿起梳子梳头。
内侍已经使人打了洗漱用水来。
钱如意稍事洗漱,又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这才道:“咱们走吧。”
她虽然知道自己这一去不一定还能回来。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心里太过明白的原故,当钱如意走出房间,抬头看见湛蓝得天空,沐浴着和煦的春风的时候,她的身心竟然由内到外有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轻松愉快。
“太妃娘娘……”那妃子追出来,站在院子的门口。
钱如意转头看了她一眼,嘱咐道:“晚上睡觉记着关好门户。这山里野物多,有豹子,会爬树上墙的。”
“哎……”
钱如意又向着高处的石头沿儿上望去。湘文说去和慧空告别了。钱如意必须得等着他。这孩子是钱如意当初让小白带来京城的。
如今,钱如意要走了,总要先将他安置妥当才行。
湘文蹦蹦跳跳的从山下跑下来。牵住钱如意的手:“太妃奶奶,咱们不住多少天的对不对?”
钱如意忽然想起什么:“你在担心什么?”
湘文摇头:“没。”
但是,钱如意还是瞬间就明白过来了。湘文担心的大约是,他走了周玉郎没有饭吃。
周玉郎现在全靠湘文送去的饭菜为生。好在他疯了,其余什么也不讲究的。要是他尚且有三分神智在,恐怕都被自己的现状给气死。
可惜啊,周玉郎这样的日子也要到头了。以后他就只能像野狗一样,自己找食儿吃。
不用太远,这件事要是放在钱如意才在山上守灵的时候,她都会觉得痛快,觉得周玉郎罪有应得。可是,到了如今这般境地,她忽然便失去了报复的快乐,反而有些替周玉郎感到叹息。
不过,她什么都没有说,而是拉着湘文道:“咱们走吧。”
内侍指着院外的滑杆道:“太妃娘娘,山路难行,您请上轿。”
钱如意摆手:“不用了。我自上山以来,不觉已经三载,竟然一次都没有机会看过这山路两旁的风光。今日你们就陪我老婆子,一道赏赏这春光吧。”
那内侍闻言,也就不再强求。垂着肩跟在钱如意身后,一行人沿着山路缓缓往山下走。
已经过了清明时节,山路两旁一派春意盎然。钱如意却依旧有些遗憾:“这里的风光虽好,可是比起我的家乡来,还是差了那么一点儿啊。”
湘文好奇道:“您的家乡是哪里?”
“金山县啊。”
“和全生是一处的?”
钱如意顿时失笑:“你忘了,全生也是我的孙子啊。我自然和他一处的。”
“可是,我也是你孙子。你怎么不说咱们西南地呢?咱们西南地的草,可比这里的草要高,蚊子也大。”
钱如意忍不住哈哈大笑:“蚊子的事就不要说了吧。”
湘文道:“太妃奶奶,等我长大了。我就带你回家好不好?回咱们西南地去。”
钱如意不忍心拂逆幼子的一腔思乡之意,点头道:“好。”
转过山路来,迎面一丛山杏花,正开的繁密,浅浅淡淡得粉,沉着褐色虬结的枝干,仿佛一副笔力雄浑,意境练达的水墨画。将这苍山白水,顿时就带入灼灼红尘之中。
钱如意忽然来了逸兴,向湘文道:“文啊,奶奶教你念诗吧。”
“好啊。”
钱如意略思索了片刻:“春物竞相妒,杏红应最娇。红轻欲愁杀,粉薄似啼销。”
湘文跟着她,一边念一边向前缓缓的行走着。
山路又是一折,眼前陡然又出现一片淡红轻粉。还是杏花。
正好湘文也将之前那一首吟完。钱如意接着道:“不学梅欺雪,轻红照碧池。小桃新谢后,双燕却来时。香属登龙客,烟笼宿蝶枝。临轩须貌取,风雨易披离。”
再向前走,山路两旁零零散散的依旧是杏花。
湘文道:“太妃奶奶,还有些杏花的诗么?”
钱如意想了想:“有啊,这个可多得很呢。”说完,又吟一首:“粉薄红轻掩敛羞,花中占断得风流。软非因醉都无力,凝不成歌亦自愁。独照影时临水畔,最含情处出墙头。裴回尽日难成别,更待黄昏对酒楼。”
钱如意的话音未落,湘文就兴高采烈的指着远处山坳之中的一副望帘叫道:“太妃奶奶,你说的诗里头有酒楼,你看那酒楼就出来了呢。”
钱如意顺着他的指点的方向看去,山坳之中,苍树轻红掩映之中,还真的飘摇着一杆望帘,上头写着一个酒字。
钱如意道:“要是那酒肆旁边种着几棵梨树,这个时候梨花正开。我倒还有一首诗来念给你听。”
“什么诗?”
“红袖织绫夸柿叶,青旗沽酒趁梨花。”
湘文对这些明显不感兴趣,转而问道:“那杏花也有诗,梨花也有诗,桃花呢?别的什么什么花呢?难道都是有诗的么?”
钱如意点头:“被你猜对了。都有诗。”
“世间万物,什么什么都有诗吗?”
钱如意点头:“差不多吧。”
湘文接连看了钱如意好几眼,欲言又止。
钱如意道:“你想说什么?”
湘文有几分扭捏道:“我刚刚放了一个屁,不知道有诗没有。”
钱如意闻言,顿时被他的童言童语之刁钻古怪,逗得哈哈大笑:“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