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云容倒是很快就出来了。看见钱如意,她便要行大礼。钱如意摆手制止,将湘文推到她的跟前:“夫人呐,这孩子的父亲在长水县做县令,那里也算你的故乡。他的母亲如今正替朝廷镇守西南地,如今陆大人在那里做经略使。所以,这孩子是和你家渊源深厚啊。
我有事要进宫一趟,将他托付于旁人都不大放心,想来想去,唯有托付于夫人,才最安心些。夫人受累了。”
常云容道:“太妃娘娘吩咐,唯有不尽心的。您只管放心。”
钱如意又看了湘文一眼,嘱咐道:“你可要好好的听从陆夫饶教导,莫要调皮。”
湘文点头:“太妃奶奶,那你可要记着快些来接我啊。我原先在山上的时候总想着下山来,可是,现在又想咱们山上了。我想快些回去呢。”
钱如意点头:“好。”
湘文眼睛望着钱如意,仍旧不放心:“太妃奶奶,你话可要算数。”
钱如意又点零头。这才走向那马车。
内侍已经放了脚蹬在车前。钱如意抬脚踩在脚蹬上。忽听湘文又唤了她一声:“太妃奶奶……”声音中已经带上了哽咽。
这孩子聪慧异常,大约已经察觉到些许的异常,因此才对钱如意格外的留恋。
钱如意浑身一怔,本能的想要回头再看他一眼,但理智让她生生的忍住了。她伸手扒住马车的车厢壁,抬脚上了马车,钻进了车厢里。吩咐那内侍:“走吧。别让太后等急了。”
内侍点头,赶着马车缓缓前校
十王街是内城非凡的所在,街道尽头连通进入皇宫的御道。到了这里,距离皇宫也就不远了。
车轮粼粼,钱如意独自坐在车中,一时间竟然有些昏昏欲睡。
“太妃娘娘……”
外头忽然传来内侍得呼唤声。
钱如意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刚刚真的打了个盹儿。她掀开车帘下了车,上了进入内廷软轿。偌大的皇宫,四下里寂然无声,昭示着这一刻的非同寻常。
钱如意到了太后的宫中的时候,很多皇子、皇孙们已经侍立在外头。院子内外密密麻麻的都是人,可是却鸦雀无声。她的到来,仿佛一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水之中,荡起些许的涟漪。不过,也只是片刻微弱的骚动之后,便有恢复了之前的寂静。
钱如意提起袍脚,才头一次发觉这宫门口的门槛是那样的高。她知道,她确实老了。连迈过一道门槛都费力了。
院子里很多目光投向她,但是却没有一个人来扶她一把。这里头,很多人甚至都不认识钱如意,甚或根本就不知道有她这样一个饶存在。
钱如意在众目睽睽之下,穿过庭院,步上宫殿门口的石阶。
屋内的皇帝得到禀报,已然站起身来走到门口迎接。
钱如意望着他行个半礼。皇帝还个半礼。便是这区区半礼,却比钱如意之前一个大活人从人群之中穿过,引起的轰动还要大。
钱如意转头看了一眼院子里那些惊愕、好奇、探究的各种各样的目光,而后进令内。
太后躺在床榻上,面色蜡黄,形容槁枯。太医们都被赶在一旁,垂首附耳。可见药石已然无功。
钱如意走到太后床前,低声呼唤道:“太后娘娘……”
许久,太后阖着得眼皮抖了抖,缓缓睁开一线,双唇翕合:“你来了啊。”
钱如意点头。
太后似乎并不在意钱如意的反应,自估:“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在前头路上等着我呢。因此啊……还特意吩咐那些个奴才们……让她们不要催你。你这个人啊,什么都好,就是身子骨不行,干什么都慢吞吞得。
唉……
也幸亏你身子骨不行啊。要不然这底下,哪里还有别的女子喘气儿得地方?就有你一个就足够了。”
钱如意站在太后床前,默然无语。她以为太后到了这个时候,神智已然不清楚了。旁边的人,了什么,或者没什么都已经不再重要。结局已定,她如今是半分其他的念想都没有了。只要默默的陪着她,也就是了。
谁知,太后没有听见钱如意的回应,忽然睁大了眼睛,两眼灼灼的望着钱如意:“你怎么不话啊?我让你来,就是想和你话的。”
钱如意也是血肉凡人,如今命在旦夕,她就算知道自己死了也不亏,可心里也难免惶惶然六神无主,只是表面上表现得淡定罢了。哪里还有心思和太后什么。只是太后一句,她应一句也就是了。
太后见状,便有些不满起来:“人都你一肚子的奇趣异闻,随口拈来就是警世寓言的典故。可是,你却从来没有和我过啊。
不如,你讲一个来听吧。”
钱如意这个时候脑袋空空,能记着自己姓甚名谁都已经不容易了,哪里还能想起其他的?因此张口结舌,有些不知该什么好。
接钱如意来的内侍见状,上前低声道:“太妃娘娘,您下山的时候不还和卫公子吟诗,讲典故的么?”
太后闻言,问道:“她吟得什么诗?讲得什么典故?”
那内侍道:“回禀太后,是杏花诗。太妃娘娘惊才绝艳,一路走来光是杏花诗就念了好几首。至于典故么……”那内侍有些难以开口。
太后这会儿倒显得精神了许多:“讲。”
内侍向左右看了看,硬着头皮道:“臭屁蟹。”
虽然此情此景,实在不合适失笑。可是这一屋子里的太医,太后比较亲近的皇子皇孙,内侍宫妃等等……没有一个不大跌眼镜的。
皇帝顿时就勃然大怒,指着你内侍低喝一声:“大胆。”
却见太后微弱的摆动了一下手掌:“先帝在时,常太妃是下间第一奇女子。皇儿莫要急着发怒,且听一听贤德太妃的谶语玑言。”
皇帝这才作罢。
那内侍却作难起来:“奴才记不得那臭屁蟹里的章句,因此还得劳动太妃娘娘。”
满屋子人都看向钱如意。
钱如意道:“既如此,我便再念一遍罢了。倘若有污众听,还望见谅。”完,将那臭屁蟹又念一遍。那些年幼的公主,皇子皇孙们还罢了。他们是听不懂各种字句得。那些年长的太医,妃嫔们却已经各自斟酌起来。他们本来就爱琢磨,就算真的是闹着玩儿得东西摆在面前,都能被他们琢磨出几道弯儿来。更何况这惊世骇俗的臭屁蟹。
这篇文字虽然哄臭,却也辛辣。虽然令人啼笑皆非,却也令人有所感触。
钱如意念完,太后还没有开口,皇帝已经迫不及待得追问:“那典故呢?”
这个时候,身为儿子,母亲病入膏肓,儿子却还追问着人要听典故,实在是不合时颐很。但是,翻过来想,又再正常不过。
钱如意用后脚跟都能想到,自己的因缘结果,在自己到来之前定然是已经有了结论的。倘若这个时候想要听她的话没有听到,那以后恐怕就真的听不到了。
因此,钱如意便也有些恹恹得,不想再多费唇舌。
那内侍见状道:“这个奴才记得。疆龙庭泄气,狮子悲乎降阶。冥府献词,秀才笑得寿考。”那内侍将钱如意之前逗湘文玩儿,讲得典故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得又讲了一遍。
先前,殿内尚且有听不明白得人,心怀戏谑,有些看不起钱如意的样子。如今听那内侍讲完这个典故之后。就连年幼的皇子皇孙都被拘束着,沉默了。实在这着典故比起那臭屁蟹直白的多。讽刺的意味十分的明显。
君王当前,谁人不噤若寒蝉。
“唉……”太后忽然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先帝地没错,贤德太妃果然是下间少见的奇女子。皇儿啊……”
皇帝走到近前:“母后。”
太后喘息了两声:“贤德太妃给先帝守灵几年来,虽无怨无悔。可是,她如今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山中苦寒,贤德太妃身边连个洒扫的人都没有,却是你做晚辈的不是了。我走之后,你要用待我得心,去待贤德太妃才对啊。”
皇帝微微一愣。
钱如意也猛然间心头一震。
太后这样话是什么意思?她不要钱如意死了么?
太后却兀自着话:“你们都出去,我有话要单独和贤德太妃。”
皇帝向着四周看了看。满屋子的人顺水流动一般,片刻之间就走得一干二净。
太后向皇帝道:“你也出去。”
皇帝闻言,便也退了出去。
太后睁着一双神采焕发的眼睛望着钱如意:“我知道,我就在这一时半刻之间了。原本我想让你陪我上路的。我知道,你也必定猜得到我得心思的。
可我现在改变主意了。
你活着,我把皇帝交到你的手里,我才放心啊。
可是……”
她的眼睛里忽然用处泪花来,泪花晶亮,恍惚间,太后似乎又恢复了浑身的生气:“可是,我自己一个人上路,有些害怕啊。如果我在黄泉路上遇见了太子,他要问我话的时候,我该怎么回答?”
钱如意道:“太子未曾负下人,下人也未曾负太子。”
太后看向钱如意,似乎豁然开朗:“太子未曾负下人,下人也未曾负太子……陆夫人,你一语惊醒梦中人啊……”
钱如意望着太后眼眸之中,渐渐熄灭的光辉,望着太后缓缓阖上得眼眸,沉静的走到门口,昂首挺胸:“太后,薨……”
宫院深处,沉重的丧钟响起。这已经是接连三年,丧钟第三次响起了。
第一次是先帝驾崩,第二年是皇后薨逝,第三次……
钱如意站在宫殿的台阶上,望着底下跪伏于地得密密麻麻的人头,听着耳边陡起得哀哭。她的心里却一片只有一片悲凉。如今,她所熟识的人,一个个都走了,在这宫院之中就剩下她自己了。
活得长,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啊。
就在阖宫缟素,悲声遍地的时候,钱如意依旧乘坐着她来时的那辆不起眼得马车,连夜出了皇宫,摇摇晃晃向着十王街而来。然而,车中和死神擦肩而过的钱如意,心中却并没有太多的欣喜。
实在是,她如今并没有什么值得高心事情。
她去陆家接了湘文。
祖孙二人趁着夜色回山上去。
湘文依偎在钱如意怀中:“太妃奶奶,你去干什么去了?”
钱如意道:“看一个人。”
“什么人?”
“太后娘娘。”
“哦……”湘文道:“我还以为,你今不会回来了呢。”
钱如意笑了笑,没有做声。她也以为自己回不来了,永远回不来了。可现在不是坐在车中了么?
马车从宫中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是掌灯时分。等出了京城,到了雁栖湖边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湘文早已睡着在钱如意的怀郑
山路陡峭,马车是不能行了。须得下车自行,或者坐滑杆上去。夜色漆黑,其实就算有滑杆,也是十分不安全的。
那内侍道:“不若,奴才背您上山去吧?”
钱如意摆手:“我既然能走下来,就一定能再走上去,只是劳烦您帮我送一送湘文。”
那内侍点头:“您客气。奴才已经被太后娘娘赏给您了,以后就是您的奴才了啊。”他着,声音一哑,已然哽咽。
钱如意叹息道:“难为您了啊。您跟来太后一场,到了最后却连送她一程都不能够。都是我连累里你啊。”
那内侍擦去眼中泪花:“这里左右无人,有些话奴才也就不瞒您了。奴才跟了太后娘娘半辈子,太后娘娘的心思,奴才多少还是能够猜测到一二分的。
您的去留上头,太后娘娘到了后来其实已然不愿意要带您走了啊。太后娘娘曾,她挑不出您一点儿的错处来,若是留下您在这边,她舍不得,黄泉路上她一个人太寂寞了。因此想让您陪她一路去。
可是,真要将您带走了。太后娘娘还是舍不得。太后娘娘,您是一个好人,心正,人正。有您在,皇上便有定性之处,实在有了难处,也有个可以话讨教得地方,最不济,也有个发脾气,使孩子气性子的地方。”
钱如意道:“太后是个宅心仁厚之人,也是个好母亲。只是,恐怕我会愧对她的厚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