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歇息时,厨房到摘月水榭一路无人,地上积雪满是交错的脚印。
池中引来的活水已经凝结成冰,如一面银镜,倒影着铅灰色的天空,片片白雪,天公撒盐。
四人套着雪帽,两个在说笑打雪仗,两个蹲着在搓雪球。几把苕帚放在树下,七倒八歪,快要没入雪里,好一副冬雪图。
鞋踩在蓬松的雪面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有人走近立马能察觉。
见我来了,翠柳拍了拍手,讥笑道:“你们看,赵婶子的哈巴儿来了。”
“什么哈巴不哈巴,这叫天生奴才样,天生奴才的料。”姚杏花丢出手里还没搓圆的雪球,正中我的裙角。
“杏花姐,她的乖我们要能学到,也有法子巴结讨好满院的婶子大娘。”
姚杏花笑道:“你好好的人不做,要学她去当条狗?还是让爱做狗的做个够吧。”
我径直走到姚杏花面前,双手扣在她肩上,把人提起来,冷冷道:“姚杏花,我接下来说的话,你最好听清楚。上次的账不跟你算,那是我不愿意声张出去,以免无端端受你连累挨罚。我饶过你一回,你还敢来惹事。”
姚杏花本来嘻嘻哈哈地说笑,被我猛地大力提起,极为吃惊。左顾右盼,那三个根本不敢向前来。
她见无人能救自己,抖着下唇道:“你疯啦!院子里每一天那么人走来走去,怎么就是我做的。是胡月华笨,使剪子不小心捅的,你找她算账去。”
“呵。”我轻蔑一笑,将她拽近几分:“你这叫什么知道吗?不打自招!”
姚杏花嘴角抖了抖,正想要狡辩还击时,月华从后面赶到。见此情形,忙忙把我拉开:“因果,算了。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那几个方才冷眼看好戏的也上来拉开姚杏花。姓姚的使劲挣扎着,一副猛虎出匣的架势,蹬高双腿胡乱踢打:“胡月华!你别装好人!以为捡个高枝、有了帮手了不起啦!”
好几脚踢在月华身后,疼得她频频蹙眉。
“小月,退一步海阔天空是不假,可是。”我冷哼一声,“对付这种不知好歹的人,进一步才能海阔天空!”
姚杏花扯着嗓子冲我囔:“你这么凶是要吃人啊,敢动手嘛你?以为有赵婶子给你撑腰壮胆就能冤枉我?赵婶子上面还有周姑姑!周姑姑上面还有大夫人!大夫人上面还有老太太!赵婶子算什么!有本事做老太太的哈巴,让老太太给你主持公道!我就剪了你的衣裳怎么着,胡月华你别拦着,我看她敢打!过来啊,打我啊!”
月华紧紧团着双拳,用她最大限度的声量说出:“不要把婶子大娘吵来,对大伙没有好处。”
“胡月华,有你说话的份吗?”姚杏花愈加大声,甩开身上的手,咄咄相逼,“我就要把婶子大娘们叫来!来人啊,这里有人要吃人!”
“头回遇到有人求打的,我生来乐于助人,有求必应。”我逼近一步,姚杏花后退两步,便站定道问她:“你不害怕还躲什么?以为人人只有告状、动手两种本事?”
手上突然感觉一沉,有人拽了我一把,紧接着身后传来月华的声音:“奴婢给五少爷请安。”
姚杏花、翠柳等人面带惊慌,纷纷福身,齐声道:“给五少爷请安。”
余光瞥去,一双青色花纹金缎男靴停在我身后,阵阵淡香随之而来。
他一身玄衣金带,袖上绣的是雅致绿竹,十指修长,手握风帽,披紫穗金云大氅,肩上落了点雪花,下巴微微抬起,在苍茫雪色中,仍是郎色独绝的贵公子。
我望着他眼眸中的自己,膝盖着了魔般僵住,难以曲下。
一个相貌堂堂的男子撑伞跑来,一手高举着伞,一手抵在腕下。声色清冷从容:“你知道‘规矩’二字怎么写吗?”
那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这人的声音极好辨识,一开口说话我已经记起他是谁。
我打了个激灵,压低头,曲膝福身:“奴婢给五少爷请安。”
“谁允许你们在这里吵吵闹闹,搅乱五爷清净,还不快滚。”
“是。”
“是。”
这句话,比凝住的水面还冷。姚杏花等人连苕帚也忘了收拾,直往厨房跑。
望着不远处的高阁,我暗自咬牙。
水榭连着后花园,登高能够目揽一切。刚才发生的那一出,我们几个像是罐子里的几只蝈蝈,一举一动全在他眼皮底下!
月华牵着我的手,她的手心里全是汗。一步步行走,觉得雪地比我来时难行许多,双腿抬落之间有股莫名的压力。
“等等。”
不远处传来的两个‘等’字让我下意识地赶紧加快步伐,深怕那位五少爷要说出什么。
人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苏因果,你站住。”
我装作没听见越走越快,那个叫冬青的随从忽闪到我面前,掌心抵着我的额头,道:“五爷叫你,跑什么。”
月华紧紧抓着我的手,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我。
我心头不禁发紧:“小月,你先回,五少爷可能是要吩咐我替他办点事情。”
她不肯松手,愈加紧握,手上指甲刺得我的手背疼。
我故意大了点声说:“快回去吧,午后点卯不能耽误。五少爷堂堂人杰,不会为难我一个小小丫鬟。”
月华轻轻一叹,这才松开我的手。
冬青拾起伞为他挡雪,我低着头,满眼只有他靴上的金缎。
“堂堂人杰是顶高帽。”五少爷清朗到似乎能融化冰雪的笑声轻轻响起,继而道:“进一步才能海阔天空。因果,你的话很特别。”
我低着头,微微欠身道:“谢五少爷夸奖。”
他踏前一步,“现在你倒公事公办的样子,刚刚张牙舞爪的小猫儿呢,藏在哪?”
我吐了口长气,不敢露出一点笑容,唯恐哪双眼睛看见。
“爷,我说的没错吧,这位姑娘是不会吃亏的。”冬青道。
他抚抚眉头,神情带着一丝装出来的苦恼:“愿赌服输,你探母的告假我多允三日。”
冬青立身要拜谢,五少爷却拦住他,道:“冬青,你该谢的人是她,不是我。”
他的随从竟对我拜了拜,道了声谢。
我抬起头,对上五少爷的眼眸,他的嘴边噙着和煦的笑意,睫毛上落着几点白雪,九天谪仙不外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