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布满了灰色的积雨云,这和数小时前分外明朗的天色相差悬殊。幽邃的山谷间,一列缆车秩序排列,沿着下行轨道缓缓前进。
林芳枕着罗夏的手臂,右脚搁在他的腿上。罗夏轻轻触碰到伤处,林芳就疼得喊起来。
“哎,别动,别动。”罗夏便松开了手,从包里拿出创伤胶布,替她缠了几圈。“你刚才不还挺嘴硬的。这一下,得歇一两个礼拜。”
“都是佳琪,她一路说个不停,说得我心烦。”
罗夏向后看去:“但愿他们安分一点。”
“那女人,将来一定是祸害。肥猫要跟了她,一定会被作死的。”林芳捂着脚踝,一回头发现罗夏的眼神还落在后面。“别看了,又想你的老情人了吧?”
“哪儿有?我有很久没跟她联系了。”罗夏转过来,才发觉自己说漏了嘴。
“是你先跟她分的手,我可没有抢。你要是还想她,就再去找她呗。听说她还是单身呢。”
“别开玩笑了。我和雪宁只是朋友。她要是有了男朋友,我也会真心祝福她的。”
“谁知道?男人总是嘴上一套,做的一套。”
“哎?林大小姐,你怎么也像小姑娘那样,一股醋味?”
“哪儿有?”林芳故意嗅嗅身上的味道,把手递给罗夏,“没有啊,你闻闻?”
罗夏笑着接过来吻了,握到胸前。这一握,便把林芳的女权主义都消化了。她靠在罗夏怀里,霏霏细雨扑面而来。
“你知道么?这是我第一次没有登上峰顶。”林芳的口气里满是遗憾。
“没登上,就下次再来。人生总有输掉重来的时候。”
“我不喜欢失败。”
“输掉并不代表失败,我不是也陪着你么?”
“至少我赢得了你。”林芳看着罗夏的眼睛,露出狡黠的微笑。她凑过去,给了罗夏一个亲吻。
后面十米左右,雪宁把这一幕看得真切。
“这儿真漂亮,你说是不是,雪宁?”安娜晃着双腿,看着脚下的万丈山谷。两旁的山峦像巨大的手掌,随着缆车的靠近而合拢,最近的时候那些山峰仿佛就在脚下。山峦间的雾霭穿行其间,缆车也被裹在里面。
“嗯,是啊。”雪宁心不在焉。
安娜抬起头,看到雪宁凝视着前方,她顺着目光看过去,恰好看到罗夏和林芳的头埋在一起。
“真是的,放着大好的风光不懂得欣赏。下次我们坐前面。”安娜抬手故意遮住雪宁的视线,把她从痴呆状解救出来。
“要不咱俩也亲一个。”安娜说着就要凑过来。
“别闹。”雪宁的手指还没点到安娜的鼻尖,她就自觉地退回去,嘻嘻地笑。“你真是我的冤家。老实交代,这些年到底上哪儿了,把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地留下?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我去到每一座城市,不都给你寄明信片了吗?你有没有好好收藏啊?”
“当然有啊。我用一根细绳子扎起来,都锁在抽屉里呢。下次你来看。”
“好啊好啊。我还没有去你家参观过呢。”
“我家可小呢,你别嫌弃啊。”
“不嫌弃,说不定一乐意,我就住下来了。你可要想好了,到时候赶都赶不走。”
“好啊,你来嘛,我一个人也怪寂寞的。”
两人牵手瞎聊着,突然感觉身子震了一震。她们回过头,看见佳琪在捅肥猫的肚子,肥猫往旁边躲着,屁股一挪,椅子就前后摆动起来,像荡秋千一样。
“他们这样,不会搞出事情来吧?”雪宁可不希望他们用实际行动来验证自己先前的忐忑。
“喂!你们两个安分一点!”安娜向后喊道。
佳琪向她比出一根中指。
“我真不喜欢这女的。”佳琪叨叨,“没爹妈的野种,不知道为什么,雪宁跟她走那么近。”
“嘘,小心被她们听见。”肥猫提醒她。
“怕什么?听见就听见,我还怕她听不见呢。你看她这一身打扮,离开学校的时候还是个乡巴佬,出去几年回来就有模有样的,肯定是做了什么不正经的事情,也不知道被多少男人睡了。”
“你就积点口德吧,人家又没惹着你。”
“你怎么知道她没惹着我?我最看不惯这种货色,整天挂着个假笑,还以为有多阳光似的,我看整就是个放浪样子。雪宁肯定是被她骗了,跟这种人呆久了,也会变坏的。我得多提醒她。”
安娜附耳跟雪宁说了什么,回头又看佳琪一眼,雪宁笑得前仰后合。
“肯定又说我什么坏话了。以前在学校里就这样,总是偷偷摸摸的,一副做亏心事的贼样。呸,爹妈都不要的孽种。”
“好啦,少说两句了,”肥猫劝她,“毒话说多了,当心被雷劈。”
一道闪电擦亮昏沉沉的天空,厚重的云层间传来隐隐的雷声。
“这雨要倒下来了。”安娜的脸被电光照得惨白。
“但愿不要出什么事情。”雪宁的话刚说完,就感觉身子前倾了一下,要不是她紧紧攥着护栏,几乎就要冲出去了。
“怎么了?”安娜也是一脸莫名的表情。
雪宁环顾四周,发现她们正位于两座山峰之间,脚下是一道斜坡,约莫有五米高。风卷着崖上的杂草,从她们的发梢飘过。
显而易见,缆车停下来了。
“到了么?”佳琪往前眺望,灰色的天际线映入眼帘。
“怎么突然停下来了?”肥猫不知所措地东张西望。
他们的缆车还停在半空,身边是数百米的悬崖。
“怎么回事?”佳琪慌张地直摆手,死亡的恐惧写满了她的脸。
“你别动。坐好。”肥猫试图安抚佳琪,但其实自己也心慌得厉害。
“都是你这个死胖子,叫你不要乱动。肯定就是你,把缆车给坐坏了。你干嘛跟我坐一辆车啦?我要是死了,绝不放过你!”
一通劈头盖脸的发泄后,佳琪的泪腺就崩溃了。她也不顾妆容化了,一边拍打着肥猫的手,一边骂骂咧咧不绝:“都是林芳那个死女人,选的什么鬼日子。要不是她把自己弄伤了,我也不至于这样。我还年轻呢。呜呜。我做鬼都不放过她……”
她哭闹的声音太响,以至于前面两辆车都惊动了。雪宁回过头,看见佳琪已经眼泪鼻涕一大把了。
“佳琪好像在哭……”安娜顺着头顶的缆绳向山上望去,看到那手臂粗的缆绳变作一条黑线,穿过层层叠叠的灰色云层,连着山顶的站台隐身在黑暗里。
“怎么站台的灯全灭了?”安娜喃喃着,一个不详的念头从雪宁脑中蹦出来。
“站台的灯全灭了。”林芳也注意到了。
这时,罗夏已经站了起来,焦虑地向后望着。他最清楚可能发生了什么,因此表情格外凝重。
“一定是电没充足。”罗夏不再思考如何让缆车继续行进的事,在失去电力的情况下,研究这件事显然毫无意义。他把目光投向周围,寻找一切可能的逃生方法。
幸运的是,他们的缆车正经过一座山岩,就在罗夏触手可及的地方,离地有一米高。
“你坐着别动。”罗夏撑起护栏,把包先扔下去,自己轻轻一跳,就落到了地上。
“跳下来,我接着你。”罗夏摊开双手,林芳还有些顾忌。
“我怕我的脚不行……”
“没事的,相信我,”罗夏做了个招手的意思,暗示林芳往他怀里跳。“别怕,我接着你呢。”
林芳挪到缆车边,知道今天如何都躲不过这一跳了,眼一闭松手跳下来,感觉撞上一堵柔软的墙,睁开眼两个人都已经躺在地上。
“我说了没事的吧。”下面的罗夏说。他起来查看林芳的伤势,问她能不能走。林芳走了几步,脚还是疼得受不了。
雨越织越密。罗夏从包里取出伞给林芳撑上:“你先坐一会儿。”
他抬头看看后面,那两辆缆车在风雨中飘摇着,似乎随时都会坠入万丈深壑。
“你在这儿等我。我去帮帮他们。”罗夏丢下这句话,就钻进了山林。有一条小道蜿蜒曲折,通向后方的一座山头。等他攀过山岩,到悬崖边时,正看见肥猫和佳琪在争吵。还好,他们的缆车紧挨着山岩,离地并不高。
“喂,你们两个!”罗夏冷不丁从林间钻出来,着实吓了他们一跳。
“你……怎么下来的?”肥猫惊诧极了。
“好你个罗夏,自己逃出来了,也不管我们。都是你,去开什么破缆车,弄到现在这样,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我该怎么办啦?”佳琪埋怨个不停。
“跳过来!”罗夏喊。
肥猫疑心是自己听错了,脚下可是几百米的悬崖绝壁,掉下去就彻底报销了。
“不要怕,我的手臂都能碰到你了。放心跳过来。”
肥猫还有些犹豫,佳琪冷不丁在后面一推,肥猫一脚踩到缆车外面,心里一惊,竟一下子蹦了出去。这边正好被罗夏接着。
“你有病啊?我差点摔死!”肥猫回头怒视佳琪。
佳琪不理她,抓住罗夏的手,向外一跳。罗夏顺势把她拉过来。
这一幕雪宁和安娜也紧张地看着,直到佳琪落地,两人才松一口气。
“吓死我了。还好他们都没事。”雪宁攥着胸口说。
“就剩下我们了,”安娜的手机在半空中,“搜不到信号。”
雷声阵阵,冷雨打在雪宁脸上,针刺一般生疼:“安娜……”
“嗯?”
“我们会不会就这样死了?”雪宁低着头,眼神落在紧握的双手上。她们坐在死气沉沉的缆车里,迎着交加的风雨,两旁都是幽邃的深谷,等待着黑夜的吞噬。她觉得自己即将就此被遗忘,变成一具干尸,被不留痕迹地抹去。
“傻瓜,想什么呢?”安娜转过头,雪宁的发梢遮着脸,像夏日雨后的屋檐,挂着几滴雨。她伸手过去撩开发帘,替她抹掉泪,握住她的手说:“就是死,我们也在一块儿。”
雪宁破涕为笑,看着这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孩:“要是我先死了,你会来找我么?”
安娜故作思考状,摇了摇头。这个答案令雪宁有些失望。
“那样的话,我一定会比你先死的。”她认真地说。
一阵簌簌声传来,她们起先以为是风大了,后来听见声音从脚底传出来,才看见罗夏带着一群人从山路攀上来。
“雪宁,你还好吧?”罗夏站在下方的斜坡上冲他们挥手。
“我没事!”雪宁喊。
“我们下不去!”安娜拍着护栏跟着喊。
“你们别动,我们会想办法的!”
雪宁一看到罗夏,似乎便不那么心慌了。她知道罗夏总能想出办法来的,而且他一定会尽全力救自己的。
“罗夏一定不会不管我的。”雪宁对安娜说。她看着罗夏在下面忙碌着,跟林芳他们商量办法。她心想,一定很快能脱险的。但他们一会儿就安静了,罗夏偶尔投上来一个失望的目光。
她们的缆车夹在前后两座山头当中,两边都不靠,周围又没有可以攀附的树木。离缆车最近的平面就是下方的斜坡,可是距离她们也有将近五米的距离。雨水终于势不可挡地降落下来。
“他在担心你。”安娜手指绕着头发,“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想出办法来。”
“一定有法子的。你看,他们好像开始行动了。”
雪宁看见他们都开始脱登山服,然后是里面的衣服,堆到一起。
“他们要做什么?”
“不会是……”安娜想到了最可怕的结果。
罗夏只穿着内衣,朝他们喊:“雪宁,你跳下来吧!”
“跳下来?!”雪宁惊呆了,她没想到他们商量半天,居然给出这样一个答案。
“我们都考虑过了,这是最保险的办法。”
雪宁探出头去,估算着从缆车到地面的距离。这个数字大约是平房三层的高度,如果不加任何措施就这样往下跳,非摔得筋折骨断不可。虽然罗夏他们已经用厚实的登山服铺好了软垫,但是……
“雪宁,别害怕,我会接住你的!”罗夏喊着。
林芳过来拉拉他的袖子:“你应该知道,这种情况下,在下面接的人受的冲击更大。”
“嗯,我有数。”罗夏坚定地往前踏了一步,“雪宁,放心跳下来吧!”
雪宁还是有些担心,回头看了安娜一眼。
“雪宁,你先下去吧。”安娜握着她的手,“别怕,罗夏接着你呢。”
“安娜,我——”
安娜像安抚小孩子那样摸了摸她的脸:“加油哦!”
“雪宁,别害怕!”罗夏还在鼓励着。
“雪宁,天都要黑了,快跳下来吧!”林芳也在喊。
雪宁的脚颤巍巍踏出去,一阵寒风扑面而来,吓得她又把脚缩了回来。
“别怕,雪宁!”
“雪宁,跳吧!”
大家的鼓励声从下面传来,更增加了雪宁的压力。
“安娜……要不你先跳吧……”雪宁无助地看向安娜。安娜其实也有些怕,但在雪宁面前,她极力隐藏起自己脆弱的一面。她最见不得雪宁受苦。在这当下,她应该要挺身而出,去为雪宁减轻一些压力的。如果一直这样僵持下去,也许还要等上几个小时,才能说服雪宁迈出那一步。到那时,天已经完全黑了,罗夏要接准就很难了。或许剩下的几分钟,是她们两个脱险的唯一机会。她应该给雪宁做一个榜样,用行动告诉她,你看我很好,这样的高度根本不在话下。即使真的受了伤,她也仍然会微笑着告诉雪宁,不会有问题的,只要落地的时候更小心一点。
“行。你看我先跳,然后你就跟着跳下来。”这句预备的台词还没送出口,安娜忽然觉得自己不该那么草率就决定了。假如自己真的跳下去了,那缆车上就只剩雪宁一个人,她就更不敢跳了,而且不会再有人在她身旁陪着她、鼓励她。她无法眼睁睁看着雪宁把自己置于险境。
“不,雪宁。”安娜握紧了雪宁的手,“我想过了,我们一起跳!”
“一起?”
“对,一起!”安娜抹掉脸上的雨水,尽力表现出十分轻松的样子,“不是说好了吗?就是死,也要在一块儿!”
“安娜……”雪宁激动得迸出了泪花。
两人在缆车上心心相依,却让地上的人弄不清状况,远远地又看不清,只好干着急。罗夏看着天色一点点被墨染黑,心里急得要命。
“她们两个在干什么呢?”林芳也紧张地攥着领口。
“雪宁,快跳啊,别犹豫了!”罗夏大声喊。
“别催她了,罗夏!”安娜从缆车上探出一个脑袋,“我和她一起跳!”
“什么?她说她们要一起跳?”林芳真希望自己是听错了,“这怎么可以!”
“疯了,寻死也要拖一个。”佳琪不满地嘟囔。
罗夏张大了嘴,一时竟不知怎么回答是好。
林芳见罗夏这个样子,知道他也拿不定主意,便上前拽着他胳膊:“绝对不可以的。两个人你怎么接得住?”
罗夏也正琢磨这个问题的答案。突然云层中又一个闪电,紧跟着一阵滚雷,把半空的两个女生吓得尖叫连连。缆车在半空中荡秋千一般晃悠,晃得地面上的人心里都不安。
“好,我知道了。那你们跳吧!”罗夏向着空中喊。
“什么?”林芳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我会接住你们的!”罗夏没理会林芳的质疑,一转身看见肥猫躲在后面,一把将他拽到自己旁边,低声嘱咐,“我会接着雪宁,你要接住安娜。”
肥猫战战兢兢地点着头,回头瞥一眼,恰好看见佳琪皱起眉头。
“你们快跳吧!”罗夏的喊声顺着冷空气攀爬到高空,安娜看见他和肥猫并肩站着,就知道怎么回事了,捏捏雪宁的手。
“看,他们都准备好了。我们也别让他们太担心了,不然将来总拿这当回事,说咱俩胆子小。”
安娜没有说出“跳吧”那个词,但雪宁已经心领神会。她一抹眼睛,把刚才的泪和现在的雨一并抹掉,朝安娜点了点头,就像认真的学生回答老师提问那样。
“你靠过来……我数到三……”安娜的一只脚先跨出了缆车。
“一……”雪宁的身子慢慢移到安娜身旁。
“二……”
“安娜,我……”雪宁话没说完,安娜的“三”已经传到了耳内,随即脚下一空,安娜的声音瞬间又被雪宁自己的叫声淹没。
风雨中,背后又一道闪电,擦亮惨白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