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回家地铁上，言青川干了很多事儿。

第一步就是从收藏夹比较靠前的位置，“解放”了一顶帽子。

帽子看中有大半年。从开春日头渐高起，就有一颗熊熊买帽之心，但帽子这回事，女同志都懂，不亲自试戴盲买，轻则头围不合，重则显脸大头发少，什么戴不稳容易掉，帽檐太宽杵着肩膀脖子（其实大概率是脖子太短），帽顶扯不出优美的弧度，情况就更复杂了。

就自己这颗大头——这一点言青川供认不讳，讳那也是自欺欺人——虽然没至于要专门奔着大头围专用帽的程度去淘货，不过帽型设计稍稍有不对，就会像专门为这颗大头highlight了出来。比如近年来流行的渔夫帽，帽檐在两颊到腮帮子处往外撒，小头小脸那是衬托得更楚楚可怜、盈盈一握（？）了，可言青川这过于饱满突出的五官面庞，只会如银盘一般，愈发圆满宽阔。

好巧不巧，收藏夹了岿然不动躺了大半年的，就是一顶黑色粗线编织渔夫帽。看评价里自称大脸的买家也一同猛夸，才让她稍稍有了下单的信心。

到户外，帽子是刚需啊，必须买，言青川盘算着，有了帽子，是不是还得有又舒适又上镜的外套？防晒啊，夏天的江浙沪，多晒啊！一双好走好看的鞋总得有吧，那条亚麻的花苞短裤终于能买了，之前顾忌着在空调房里的时间多，穿短裤容易老寒腿，这到了剧组可没有18度恒温空调了，必须短打上阵。最后再来两条裙子吧，万一有个空闲能捞着机会浏览祖国大好河山，拍拍照片，总要有拿得出手的行头。

呼——看着待发货上的角标数字蹭蹭蹭跳，她长吁口气，眼角抽抽两下，说不上来是痛快还是悔恨。

恰好地铁报站名，言青川琢磨了一念，抬脚跟着大拨人流涌下去。

本站正好接通一家大型商业中心，里头卖的其他品类牌子质量倒是平平，就是中档商场该有的水准，唯独在“吃”之一道上，做出水平做出高度。

记得刚搬过来，牟丰载着她俩到这里超市买吃的预备搞暖房烧烤趴，超市在B2，走到入口，需要蹚过一整片小吃美食档口才行，奶茶、烧烤、麻辣烫、烧饼，如有实质地扑过来，活像熬出少林寺前的十八铜人阵。

三人逆光站在这条名为“11block”的小吃街，既警惕又跃跃欲试。

周由没忍住“哇”一声赞出来，直说这有“赛博朋克feel”，并跃跃欲试地想在这里录一档节目，“不说别的，就这软装，这面积，这进来分分钟迷路的架势，我看《街舞》就能搬这来录。边上弄一圈炸鸡、烧烤和香辣猪蹄摊子”，一位综艺节目制片人的自我修养，在此时全冒了出来，“想想看，四字跳累了，抹着汗吃一口草莓绵绵冰，这不得炸了呀！”

思及此，言青川仍不免要佩服夷商场险恶用心。

她在“11block”入口牌楼处稍停，迅速拍张照片发到群里，@周由。

我们是真正的盆友-言青川：朕今夜翻哪位小主的牌子好呢，@周由，犯愁。猫咪堵嘴.gif

今天她没有早退，老老实实到点签退下班，将近五十分钟的地铁车程，此刻到商场，正是东八区人类最饥肠辘辘（行尸走肉）的时候。

因此周由几乎秒回，言青川人还没走到枣糕摊位，消息就回了进来。

我们是真正的盆友-周由：你不爱我了。

郑重而冷漠的句号，让言青川一个激灵。

我们是真正的盆友-言青川：猫咪抱拳谄媚.gif

我们是真正的盆友-言青川：我是先来蹚路，看看有什么新品类，等您从海鲜啤酒的故乡回来，小的买上您爱吃的，人肉快递到您家。

我们是真正的盆友-言青川：搓手猫咪.gif，您看，这个安排，您还满意不？

我们是真正的盆友-牟美丽：嗤——华妃白眼.gif

我们是真正的盆友-言青川：怎么哪儿都有你！

我们是真正的盆友-牟美丽：你这是买了下酒菜晚上和邻居对酒当歌，再酒后乱性？

我们是真正的盆友-周由：指望她酒后乱性？

我们是真正的盆友-牟美丽：fa（第四声）国人不是最兴这套了嘛~

我们是真正的盆友-周由：呵呵，fa国人的矫情学了十成十，有用的屁都没学会。

我们是真正的盆友-牟美丽：起立鼓掌！

言青川没好气地选了个白眼动图发过去，点开摄像头，把柜台小妹挑新出炉、肥瘦软硬适中的牛肉条剪成小块，再猛撒一通孜然粉辣椒粉的动人景象，录成两条10秒小视频发到群里，把手机往包包里一扔，也不管里面什么动静。

商场离家不远不近，按言青川的脚程差不多二十分钟，她打算走回去，只当是为晚上这顿提前做运动。室外温度尚高，日头却不怎么镇人了，撑把阳伞倒也惬意，只是那包还温热着的烤牛肉香得藏不住，言青川觉得自己正哗哗往外冒孜然气。

天空像最IN的美妆达人，把香奈儿268、CT的Dolce Vita和Lunasol猫眼石紫水晶全怼到眼皮上，由橙红到酒红再到紫，彩霞把天边大朵大朵的云，一把烧个斑斓。路过一把长木椅，她把手里的东西排排放好，翻腾半天，才从包包里把下午刚拿到手的滚烫样机给掏出来。

成像当然不辜负发布会时豁出去吆喝的架势。天空眼影盘本身足够绚丽的色彩晕染，被手机自行蒙上“小红书”气质，既柔和又锐利，像从来没沾染过烦恼的模样。新机没有SIM卡，这里也连不上什么WiFi，言青川只得孤芳自赏地来回来去看拍下的晚霞，对完成客户交代的任务，信心又强了几分。

手里不得空，小区门卫大叔笑眯眯地帮着刷卡开了门。她一脸乖巧地道谢，走上鹅卵石小径时笑容还没散。

人与人间最清淡简单的善意，总是动人。

行至单元门口，言青川下意识地看了眼对面。齐蓝说过下午有许多会等着开，想来是不会到点下班。她到家把连同阳台的纱窗门敞开，将牛肉分出一些到一枚浅口小碗里，搁在微波炉里少少叮十几秒，肥肉油脂香随着轻微的爆炸声，一同从橘光箱门里弥散出来。

冰箱里还剩了浅浅一层青梅酒，刚够一杯。冒着油光的牛肉块，与浅金色的酒，她没忍住又拿样机捏了一张。

连上WiFi，简单调调色，和刚刚那张晚霞点原图发到家庭群里。不多时，文女士也回敬两张图，一张是平叔叔视角的文女士，正拎着茶壶，端庄地向茶盏作势要倒——一看就是摆拍；另一张是一盘切得清清爽爽的水果碗，蓝莓草葡萄牛油果奇亚籽燕麦，图上还配了花字：健康清脂餐。

言青川把照片滑回上一张，盯着文女士一尺九的小腰怀疑了三秒人生，不知道她哪儿来的“脂”要清。消息提示车轱辘似的往外蹦。

相爱一家人-文小花：青青啊，你怎么换了手机呀？

相爱一家人-文小花：这是哪里的晚霞啊，好美。看着不像从你家阳台拍出去的哦

相爱一家人-文小花：牛肉是好东西，高蛋白，不长胖可以多吃。但是要挑瘦一点的，太肥的不健康。

相爱一家人-文小花：那一杯是酒啊，什么酒呀？小酌即可，不要多喝。酒也是粮食，也要长胖的哦。

相爱一家人-青青：哎呀，有点油才香~不然嚼得腮帮子疼

相爱一家人-文小花：太硬的也要不得哟，咬肌会变大的，显脸宽。

相爱一家人-青青：没换手机啦，就是客户寄来体验的样机，我下周要带着去出差的。我下周要出差哦~

相爱一家人-文小花：怎么又换你出差啦！你们一个个的怎么就这么忙，@小平平次也是，不打招呼跑了，不打招呼又回来。撇嘴.gif

相爱一家人-文小花：周几出发啊？那你回家来住两天，我们逛街去。

相爱一家人-青青：好叭。摊手.gif

相爱一家人-平松：青青回来多住几天，叔叔给你做好吃的。就那个特别甜的日本葡萄，我让人再送两盒过来，你肯定爱吃。

相爱一家人-青青：谢谢平叔叔，么么哒哟。嘴唇.gif

相爱一家人-文小花：只对你平叔叔么么哒吗？

言青川嚼着牛肉差点没呛着，这也要争？

相爱一家人-青青：文大美人，爱你哟，笔芯。

扯了半天闲篇，也没把平次等到，文女士委委屈屈地表达完“儿大不由娘”的心情，以“到美容仪焕肤时间”为由，单方面宣布对话结束。

言青川吃得半饱，极懒散地往沙发球里躺仰下去，从脖颈到腿窝都被细密地围裹着，“啊，真是半点都不想动啊”。两眼发直地看着天花板上的色块，大面积的灰黑与尚余一线的落日光影，有点美。

手机呢？

她维持着仰躺的姿势，只尽最大努力地转动眼珠子，在视线范围内找手机。眼珠子实在转得酸，才不情不愿地拧了拧脖子，扩充视野范围。

哦，在那里。

言青川盯住手机，记住大致方位和距离，又把脸转冲天花板，伸出左手，按着方向猛够。

没够着。

她在心里叹口气，又费力地拧过头，再次定了定手机的位置，仰面朝天，继续抻长左手够够够。

啊，够到了。

指尖摸到手机的一个角，一点点一点点给抠了过来。

吁——终于。

黄昏最后一道粗金边镶嵌进天花板，在吊顶的立体雕花上，弯折出好看的波浪。暗面的部分逐渐呈现幽蓝，像蒙上网红滤镜的蒙德里安。

又如法炮制地盲摸到电视遥控器，身子往沙发里陷上两分，腰和脖子找到更舒服的角度垫好，点开本季热度颇高的韩剧。

在上一集末尾，主人公已从租住了三年的房子搬出，入住的新校区依然有许多退休老人。

女主角扶着地铁扶手，身子随加速或减速微微晃动。车厢白灯从头顶洒下来，是最残酷的光线角度。她的脸映在玻璃窗上，泪沟深而长，眼神麻木，毫不动人。只一眼，女主角便迅速挪开目光，像是被锐利的物品扎到，怕看了倒影的样子。车厢继续向前，镜头扫过的每个人都没有活气，女主角鬼使神差地把目光又看回玻璃窗，一寸寸地从自己略有些折痕的眉间，冒着油光的额头，不再清爽的刘海扫过，泪沟、法令纹与嘴角纹路平行趴在脸上，口红残了，腋下有可疑的潮痕。

此刻她像跳出躯壳的第三人，冷漠又残酷地看着这个疲惫、狼狈、平庸的女人。

地铁到站，女主角没走离家更近的出口——（言青川很诧异自己瞬间就注意到女主角没从惯常的出口出去，导演的播种信息的魔力啊）——地铁扶梯缓缓浮上地面，前后许多人流都朝着热闹的便利店涌去。

拎着有显著便利店logo的塑料袋出来，方便大酱汤和紫菜包饭的盒子都不小，把塑料袋撑得鼓鼓囊囊的。经过一大一小两个红绿灯，走进小区入口坡道，远远能看到围坐在一起掰白菜，准备腌泡菜的年长妇人们。

女主角快步躲到路灯暗影处，把便利店的塑料袋揉巴揉巴要塞进自己的手提包里，但坤包太小盛不下，只能又一样样把买的东西拿出来，再找缝隙放进去，最后将塑料袋卷起来，装进外套口袋。

言青川不得不坐直了身子，从懒人球里，平移到没那么软的沙发上。

她再次叹服韩剧导演播撒信息的能力。这样缓慢、生活态的画面，不借助台词（更没有画外音）、闪回等等手段，便能让观众同步意识主角意图。比如这一幕，言青川记得前面上一集末尾，也是下班回家，女主角经过退休妇人们凑堆的“交通枢纽”，听见她们旁若无人地评论着刚走过去一位高跟鞋踩得脆响的女士，抬着下巴眯着眼的模样，相当刻薄，“每天打扮这么好看，赚再多钱又怎么样，还不是下班只能打包外卖，连个饭都不会做，可怜哟”。

短短几幕场景转换，女主角的生活状态、环境、性情一览无余。

剧情继续。

女主角家的公猫突然便血，疑似感染猫瘟。宠物医院就在地铁口便利店隔壁——上一幕镜头已有露出——她火速拎着猫箱奔过去。

宠物医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的男主，戴着口罩，视线很少落在女主身上。

猫瘟有极强传染性，女主将公猫暂存在医院输液，边往家快走，边拿手机联系好友，请求收留家中另一只母猫一段时间。

等绿灯的档口，左右行人投来许多意味不明的目光，焦急的女主角注意不到这许多。直到回家，收拾好母猫惯用的食盆、水盆、玩具、零食，哄着猫进笼子，走到玄关换鞋拿钥匙。

玄关有一面穿衣镜，女主无意一个转身，停住。

镜子里，女人发髻松散等诸多狼狈自不必提，视线向下，没有内衣承托而微微下垂的胸部，因为跑动摩擦，还隐约有些凸点。

女主角有一瞬间的崩溃。她似哭非哭地闷叫一声，脱下穿好的鞋，放下猫和背包，匆匆回屋穿上内衣，重新梳过头发，才再出发。

出租车，女友家，出租车，宠物医院。

此时医生男主已摘掉口罩，眼下也是盖不住的疲惫。一对夫妻千恩万谢抱着狗，向医生鞠躬，医生浅笑着送夫妻出来，抬眼就看到了归来的女主角。

他对她点点头，撑着门，让她进来。

两个人都极累，话很少。医生介绍公猫的各项身体指标，医疗建议和费用，女主没什么表示，点头，拿上单据付款，看医生男主给每种药写便签条，注明剂量和频次，一只手不停地从头到尾，一遍遍摸着输完液的猫。

一集终了，下一集要等到明天。

言青川像是在女主角的狼狈生活里长跑过五十分钟，终于能浮上水面喘口气。她找到豆瓣词条，分数比想象中稍低，可能是和缓的剧情和过于细腻且不够光鲜的生活刻画，不是很合当下的观剧习惯。言青川翻进相册，保存了几张打光与情绪都极到位的剧照，又点开微博后台。

“傍晚路遇晚霞。过去形容五颜六色叫’打翻了调色盘’，也不知道现在老师教不教”打翻了眼影盘/腮红盘/高光修容盘“（图一）。房间里光明一点点被蚕食，却丝毫不显悲壮，倒像是打情骂俏的游戏，相约10个小时后再反向玩一次（图二）。韩剧创作体系自上而下对生活孜孜不倦（或者穷凶极恶）的描摹，真是让人上瘾又心惊。同样是筑梦，给一些或许这辈子都吃不到的糖，看国剧，就是真吃不到，纸糊一样的生活，没有层次的甜蜜，每一寸打光都是翻糖质地的，最适合放在玻璃柜里拿去参展；但看韩剧，结结实实的人间痛苦与幸福，撒一撮糖，是给一锅生活麻辣烫提鲜，却不指望着用一缸糖把麻辣烫变成糖水铺。麻辣烫总吃得着吧，请给我一碗麻辣烫吧。（图三图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