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里灯光渐亮。音响里又是一阵话筒的兹拉。

“前两集的完整版播放告一段落，老师们可以稍事休息二十分钟，外面有准备下午茶和饮料，大家可以补充一下体力，接下来还有一小段混剪，有需要去洗手间的，我们工作人员会带您过去，或者想和主创简单聊聊的，也可以来找我。好了，原地解散，二十分钟后咱们准时开始。”

Vicky把话筒递回给身后的同事，走到第一排附身和人说了两句，随即两人一同起身。Vicky在场中搜寻到言青川，抬手示意了一下。

言青川起身往过道走，眼神与走在从才可以身后的冯总对上，两人都笑得很充分。

“青川，冯总我就不用多介绍了吧”，Vicky更是充分得连苹果肌都鼓出来，眼睛眯成一条。

“不用不用，冯总可是我网友，哈哈哈。”

“是呢！咱们一直没机会当面聊，上次加微信还是我们刚成立自制部门那会，我记得你一直等我下班到家电话采访”，冯总转头跟Vicky说，“那次聊出来好多内容，青川很敬业，而且等我等到特晚，特别感谢。”

“嗨，应该的，您愿意加班回家还打电话采访才叫敬业，而且给了我很多干货。”

这不是言青川有意吹捧。黑猫影业从成立到跃居为行业头部的影视公司，也才短短三年。三年前，它还只是平台下属的一个部门，新且前景不明。当时的视频平台播出节奏，仍是跟随卫视排播，所谓之“先台后网”，如若哪部大制作剧集能实现“台网同步”，那简直需要开一场盛大活动，让全世界知道。

就是在那样一个话语权比重的环境里，冯总的自制部门杀了进去，捧着大把的钱，如稚儿过闹市。初期境遇其实可想而知，平台本身因为不养制作团队，而市场里成熟的制作公司，又无一不是眼高于顶的主，它们多少年来一直为电视台供作品，骤然要为“网剧”这“黄口小儿”杀鸡用牛刀，姿态自然不会和善到哪里去。。

尤其无法调和的，是电视剧的制作周期与互联网公司对高效的追求之间的矛盾，千万量级（当年，如今可是动辄过亿）投进去，兴许到明年还看不到盈利，这对互联网公司来说是相当考验耐心与判断的事。

但更微妙的，又正是互联网公司的“激进”属性，预见了观众观看习惯向小荧幕、移动场景的迁移，也笃定当时的节目产出跟不上收看需求，才有今天此番局面。三年多前还在争取“台网同步”的平台，如今根本不带电视台玩，剧集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都全面超越传统电视剧。

言青川让冯总走前面，三人一道鱼贯向外走。边走，她边把Vicky拿来占座的小包，从帆布袋里掏出来还过去，正巧冯总回头要说话，看到这幕不由笑说，“你们是真感情好，Vicky说起你一直没口子夸。”

“你们这些又美又有才华的女士，我都爱收集”，Vicky笑嘻嘻的说，加速两步超过去，把放映厅的门推开撑住，“青川就是懒，我早让她开个公号，写影评剧评哪怕发穿搭美妆都准保有人看，只她磨磨唧唧的在那不好意思。她们文艺青年，都这样。”

冯总闻言一脸认同，接过Vicky端过来的饮料递给言青川，边说边把人领着往大厅散落的沙发小桌边带，“我看Vicky没夸张，你的微博和杂志上的文章我都读了，稍微运营一下就能导流大把粉丝，放在纸刊发，谁还看哪！”

她低头笑笑，“夸得我都不好意思了。慢慢来吧，真要自己开公号把它正经当个事做，就不容易了。”

冯总喝口水，从善如流地应道，“也是，我懂你的意思。你知道我也认识不少大V，他们都会说找不到乐趣了，哈哈哈”，不过随即话锋一转，“不过他们挣得是真不少。”

“是啊，可羡慕了”，言青川实话实说。

“但是金子走哪儿都会发光的，东西写得好，总会被人看见，别人需要十篇二十篇地积累，你可能一步就完成了。”

“可别这么说，就是赶巧了”，她知道冯总说的什么。

“那也是你运气，运气是成功的一个量”，冯总不在意地摆摆手，“广笙我们很熟了，他确实是优质艺人，团队也相当专业，你写他的采访里有好几处我都特别有感触，分析到了心里去”，不等言青川谦虚，冯总接着说，“我们接下来和他还有个很重磅的合作，过阵子就会官宣，保准让你吃惊。”

恐怕不会很吃惊了，她心里默念，说不定我马上还能看到剧本……言青川特别想给齐蓝发消息，大笑三声，告诉他自己发现了天大的秘密！

“说得我都忍不到官宣了”，她调侃了一句。

“那你探班的时候问问，看广笙告不告诉你”，冯总眨眨眼。

“真是全天下都知道我们杂志要去探班了”，她颇无奈地耸耸肩，“一早上醒来，微博里全是叫我姐姐的粉丝。”

“哈哈哈哈，那是必然的，粉丝嘛。等你真去了，只会更热烈。”

“行吧，我也不矫情了，毕竟人家艺人送我多少流量，一定把他写成高大全。”

“诶，说认真的”，闲聊一圈，冯总看气氛差不多，“你以后考不考虑专注写影剧评，毕竟流量都送来了。”

言青川想了想，说，“微博上其实一直有写点观剧感想，但我觉得那算不上’评’吧。”

”是不是’评’根本不重要“，冯总飞快地说，但好像觉察出话里的唐突，“你这种也是’评’，一个比较不同的评的角度、方式和体系而已。我的意思也不是说让你改变风格，现在这样写，就很适配微博平台”，她颇有点推心置腹，“现在的影视号，专业的行业的吐槽的科普的，什么都有，我倒觉得需要挖掘一些新类别了。”

“我这也称不上新模式，不成体系的，豆瓣有才的网友一抓一大把。”

“但有你这个流量的可不多”，冯总没有绕弯子，也没再就评论本身再做发言，“你肯定知道，我们平台都养着好些自媒体号，舆论影响力这块还是有。但受众注意力被分薄得很快，我们得持续拓宽媒介渠道。”

“当然微博不算新渠道”，她没有给她说话的空隙，“只是我们在微博上的内容运营很单一。我今天刷了几篇你微博上的短评，感觉是什么呢，是一个有很多专业积累的电视观众，在抒发主观感受。介于专业和感性之间，冷不丁就有几个点说到人心坎里，特别有兴趣找来看那种。”

言青川点了点头，想到昨天在齐蓝车上，他似乎也说了差不多意思的话。

此刻再谦虚就确实矫情了，她看向冯总，半玩笑半认真地说，“您这是想把我也包/养了，收编到队伍里？”

“哈哈哈，吞不下吞不下”，冯总把杯子一推，“是想要跟你合作来着，但肯定不是收编，我认为收编，反而是削弱你账号魅力的一件事。”

账号魅力，她咀嚼着四个字，得，连人都不是了。

“那您的意思是？”言青川请教道。

“就像我刚说的，为了尽可能延长你账号的魅力与生命力，那些小的腰部剧，特别垂直的内容，不必耗费你的公信力去做推广。当然，有你感兴趣的好作品，绝对欢迎你来做背书的”，冯总立马很严密地补充上，“我们会优先合作重点项目，像今天的《四夷》，但形式或者传递的信息上跟传统影视公号要有区别。比如我在其他地方投放重点，可能是服化道多么精美考究，情节怎么波诡云谲，但可能到你这，我要的是观众不能一望即知的东西，需要由你来告诉他们、点醒他们的信息。比如人物情感的层次递进，家国与个体的选择，甚至哪个人物你觉得设计得很好，总之是一些需要分析一下、品一下的内容。”

她把话在脑子里过上两轮。

冯总拿过一只水果酸奶杯，有一搭没一搭地搅拌，“其实你现在你在微博发的跟影剧相关的，已经是我要的风格内容。就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近期来做系统、密集一点产出，定个调子，咱就是又热爱又专业的剧集观众，巩固一下账号公信力。”

“其实已经有个计划”，言青川字斟句酌地说。她没料到将第一个知道自己这个想法的，不是周由、牟丰这些挚友，也不是最操心她事业的平次，而是在相当商务的一次交谈上，以相当冷静（不感性，不理想主义，不热切）的口吻，谈论起它。“我最近会尝试玩玩音频播客的形式来聊剧，内容密度上，肯定会比现在集中。不过能不能像您说的定好调子，拥有公信力，还不好说。就先玩玩看。”

她注意到Vicky在冯总身后偷摸竖了个拇指。

“这个就很有意思嘛”，冯总大约也是没料到步子突然迈得这么大，挑着眉说，“花点费用买推广，我们下面的号也能友情帮转，很容易起来的”，她不以为意，显然在冯总这，自来水、自然流量那都不存在。

“回头你节目制作好上线，我们肯定关注”，Vicky适时接话，“冯总，时间差不多了。”

“对，Vicky，这块你记一下，看我们能提供什么支持，之后的合作以什么形式来，出个draft，你们再细聊”，冯总放下酸奶，拦着言青川往放映厅里走，“咱们可以就从《四夷》开始试试，我个人是很看好这个项目的。”

……

……

映后谈结束，将近五点。外面依然热得不行。

言青川走出来，撑开伞，停在路边一处树木阴影中。高德显示回家的路况尚算通畅，趁着没到下班点，她赶紧拦下一辆车。

司机师傅靠着车窗的左手臂裹着一件白色防晒护臂，头上是一顶能拉下面罩的防晒帽，鼻梁还架着副纯黑墨镜，没有被盖住的右手是从上至下的大花臂，像打翻了调色盘，热热闹闹。

她没忍住多打量上两眼，偷摸拿出手机，不经意地挪挪坐姿，掐了一张发给“我们是真正的朋友”。

“妹子，拍吧没事，偷拍算怎么回事。”

刚点下发送，车里就响起一把洪亮的烟嗓。

这就尴尬了。

两道眼神（虽然隔着黑超，但她就是捕捉到师傅的眼神了！）从后视镜里相遇，言青川拿出最努力的演技，笑成一朵白莲花，“嘿嘿，看您挺时髦儿的，没忍住。别介意别介意。”

师傅轻哼一声，“可不止你们小姑娘要防晒”，他抬抬左胳膊，“昨儿刚纹的，不能晒，会感染。”

“您真厉害”，她赶忙竖起大拇哥点赞。

“可不，一次性纹好的，我都没叫过疼。”师傅一个甩尾，很《头文字D》地上了高架。

我们是真正的朋友-牟美丽：大哥打扮够时髦的呀！

言青川看到，没忍住咯咯笑出来。

师傅从倒视镜又瞥来一眼（如有实质的眼神），“怎么妹子，您朋友怎么评价的？”

“夸您时髦呢！”

“有眼光。这城里的的哥，论讲究，我能排进前三去。”说着，切了电台，调出自己的歌单，轰地一阵重金属扑过来，“咱来点更洋气的！”

言青川乐个没停，“那我再录一段儿。”

师傅一摆手，“敞录。”

我们是真正的朋友-言青川：听听，heavy metal！

又把小视频转给齐蓝，“看完片啦，打到一个超时髦的的哥~”

刚要把手机搁一边，就见屏幕上画面一跳，无眼的莫迪里阿尼在手机正中悬着。

齐蓝请求通话。

拇指悬停在绿键上方，有点说不上来的紧张，像突然被撤走了对话屏障，没有一丝丝缓冲。

即时通话工具，说是即时，其实是容得下思索、婉拒、视而不见的，哪像电话，言青川低头看向还在闪烁的头像，直接得不行。

“师傅您声音调小点，我打个电话，多谢啊”。

师傅再次帅气地一摆手，没说话，音乐应声低下去。

“喂。”

“诶，怎么不摇滚了？”那头轻笑地问。

“嘿，我说你”，人家师傅还坐这呢，让人怎么回答。

“偷偷拍的呀？”

“嗯。”

“哈哈哈，师傅很凶吗，话都不敢说”，齐蓝似乎寻着乐子。

“你今天是不是很闲？”言青川没好气地说。

“哈哈哈，是不太忙，没去公司”，他没再逗她，“片子怎么样？”

“我挺喜欢的，感觉要爆，就那个《四夷纪事》”，话题落到安全区，她来了精神，“原来你们家下一部戏又是和这个平台合作呀~”，言青川想起今天无意串起来的信息点。

“这都被你知道了，厉害厉害”，齐蓝闷声笑说。

“那是，我是谁啊。”尽管隔着手机看不见，她还是故作矜持地坐正了身子。

“失敬失敬”，话筒里一阵杯壶声过，“那就坐等您的点评了”

“咳咳”，她忍不住瞄了一眼专心开车的师傅，“谈不上谈不上，还得感谢单老师提携。”

“嗯？”，齐蓝一愣，但马上想明白过来，“谁手这么快眼这么利呢？”

“不是人家眼利，是你们家老师做事太高调，想看不见都难。”

“我就不帮他找补了，等晚上他下戏给你赔罪”，齐蓝想了想，还是说了一句，“不过你放心，这里不会有什么团队意志介入的。”

言青川看向窗外澄黄的落日，无声地笑起来。

“哼哼，那我想想该怎么敲他一笔。”

“青川啊”，他忽地叫出她的名字。

这让她又莫名揪了一下。

把手机换到左边。

“嗯？”

“我刚刚说眼利，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几个意思啊？”，话才说完，言青川又觉得好笑，“知道啦，知道你什么意思。”

她说知道了，那就是知道了。

齐蓝没有多纠结，听到几声街面上的鸣笛，问，“你到哪儿了？”

“我看看”，她前后张望着，“刚下桥，快到家了。”

“哦，这样啊。那要不要出来散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