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米娜再次透过镜子看向言青川,谨慎地开口,“演员是要有信念感的,要相信角色存在的合理性。”
“有没有可能导演看出了你不认同,也没怎么体会过这种卑微”,言青川绷直手指,上下挥了一下,“毕竟外形这么突出,事业又这么好。”
“可能吧”,郑小姐的腿又动了动,“导演要的’热烈但不夸张的爱意’,确实拍了好多条才把握到那个度。”
“所以林怡情感表达很需要层次。”
“对,甚至在同一场戏里,在郑宏看得到和看不到的角度,她的状态都要不一样,但又不能夸张。”
言青川挑挑眉。
“林怡后期的…”
“后期的人设我会比较好进入”,郑米娜痛快地说。
“方法派?”
“非要归类,那算是吧”,她“啧”了一声,“我比较理性,而且这个年龄还谈不上什么塑造人物,有多丰富的人生阅历,只能在自我经验里和角色共情。”
“理性对你作为演员有影响吗?”
“有,但正面的负面的影响都有。”
“比如说?”
化妆间的门被轻轻推开,但谁也没注意。
“比如,现在的环境对演员的要求不止有表演”,郑米娜看了看手指,指甲很圆,不长,涂了几乎看不出颜色的甲油,“应对表演之外的部分,跑宣传啊参加商业活动啊,包括你们的拍摄,理性更好用。”
突然有纸袋摩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娜娜的美式,言老师要的抹茶拿铁”,言青川在外面打过照面的黑长直姑娘,一手托着纸袋,一手伸进去,把咖啡一杯杯往外取。
卡盒有点紧,纸杯上下来回晃悠了两圈,才“嘣”一声闷响,剥离出来。
纸杯用两层盖密封,同时还贴了胶带封条,却依然有深色的液体渗出来。
“Jojo,纸!”郑米娜握着咖啡杯,手臂往右前侧举得直直的,抬着下巴冲上望,“这还采访呢,一会儿再拿进来不行嘛!”
黑长直姑娘被她突然拔高的声量惊得一顿,手停在言青川的拿铁上忘了松开。
言青川拍拍姑娘的手背,把拿铁放在椅子边的地上,又从自己帆布袋里找到纸巾。黑长直姑娘也立马反应过来,“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没注意,娜娜你把咖啡先给我,我收拾一下。”
郑米娜没动,依然把手臂直直前伸。
名叫Jojo的助理已经捧着抽纸挤到言青川身侧,飞快抽出两张,附身从郑小姐的小臂一路到手腕,把顺着淌下来的液体吸干。
等Jojo把纸巾垫到了咖啡杯底,郑米娜依然不动,手臂直直僵在那里。
言青川就这么夹在郑米娜没有一丝赘肉,甚至因为用力而紧绷出看好的肌肉线条的手臂,与助理前倾的上半身之间,连化妆镜前的大排灯,都暗下几分。
她伸手从正面拿住杯子,另一只手握着纸巾,也轻拍了拍郑米娜的手背,“咖啡给我,先擦擦手吧”,说着稍稍用力把纸杯撤出来,再把纸巾塞进郑米娜手掌心。
言青川把杯子传给助理,“我们同事也是想着怕咖啡凉了,而且我特意备注了我的拿铁要烫一点的”,她从地上拿起咖啡,“我们接着聊?”
黑长直妹子低声说了声,“那不打扰了,你们接着采访”,朝言青川点头笑笑,捏着纸袋退了出去。
郑米娜垂下手,第一次偏头看了言青川本人两秒,很快又转向正前方。
“说到哪儿了?”
“说到理性让你应对某些工作时很管用。”
“对。因为演戏之外的工作会特别繁琐,很紧张,强度特别大”,郑米娜一根根擦干净手指,又反复把手掌握紧张开,确认没有发黏,“而且有时候会怀疑里面的意义。”
言青川猛地抬头,从镜子里找那双杏仁一样的眼。
“理性能帮助你调节情绪,还是想清楚里面的意义?”
“理性能帮助我不去想里面有没有意义”,她字与字之间,说得很慢。
“在表演之外的工作时段中,会不会分出另一个自己来,看着这些可能没有意义的事情?”
“只能说我接受了演员工作的多样性,而且这些工作肯定是有意义的,在某些层面上”,郑米娜从裙摆里伸出脚尖,够地上的一双拖鞋,“就像宣传期,虽然跑厅很累,但能让作品和我的表演,被更多地人看到。”
“我看你好像昨天还在杭州跑这部电影的宣传?”
“对,跑厅,尽量每个城市每一场都在。”
“身体上和心理上,哪个更累更崩溃?”
言青川看着玉白的脚趾,勾起凉鞋的鞋盤,也不好好穿,夹在指头缝里晃荡,“比较崩溃的是要一直说同样的话”,郑米娜第二次偏头勾了一眼言青川,“采访问来问去都是差不多的问题,一样的内容我要翻来倒去地说,说到后面”,她停下来,回头看她,“连我自己都不信了!”最后一句话,声音拔得很高。
言青川好笑地拿起腿上的提纲单子扫一遍,再放下,回看郑米娜,眼笑眯眯的,“我问得都挺特别的吧。”
“哼哼”,郑米娜从镜子里对助理Jojo扬手,嘴里比着“咖啡”,“还行吧。”
“那我的同行们都爱问设么问题呢?”
“片场有什么有趣的故事啊,和郑宏CP甜不甜,和这个角色有什么相似之处之类的吧”,她耸肩。
“哦,差不多,我也得问这些”,言青川依样也耸了肩,“那你有特别真诚,比较掏心掏肺地挖掘自己的时候吗?”
“我一直都很真诚啊”,郑米娜揭开盖子喝了一口咖啡,小心地不让口红花掉,“别想给我下套。”
“我没那意思”,言青川笑,跟着喝了口咖啡,浆果色的唇膏印在杯盖边缘,是上回和周由一起买的那根,“换个问法,那你什么时候给出的回应是最新鲜,最不设防去分享的?”
液体微微撑起郑小姐的两腮,又很快消下去,随着吞咽的动作,锁骨凹陷再回弹。
“刚拍完第一部电影的时候吧,什么都想分享,也愿意分享,问什么就答什么。可是说多了会被曲解,有很多不怀好意的解读。还有一部新电影刚开始宣传节奏的时候,跑第一个厅觉得新鲜,观众很踊跃,等到第十个厅的时候,看到的还是那个主持那些主演伙伴,流程也一样。可有什么办法呢,对我来说是第十个厅,可对观众来说是第一次看呀,对他们来说我说的都是新鲜的呀。要对他们公平嘛,所以不能因为这些话我说过了就不说了。”
这段话很长,她连着又喝了两口咖啡,随手放在化妆台上。
“那你的理性,这个时候能调节好情绪和透支吗?有合理途径释放吗?”
“我的理性能让我先应对好手头的工作,每个环节都不出错,甚至进一步做到最好,如果这也算调节的话。”
“已经很不错了”,但言青川不打算放过,“压力很大但又不能崩溃,你怎么办?”
“少说话,能不说话不说话,把可控的部分完成到最好,会舒坦点。”
“听起来有点自虐呢。”
“可能别人觉得我在虐他们吧。”
还真是,大胆又有恃无恐。言青川无奈又好笑。
“你对自己的大小环节都很明确?很信赖自己的判断,审美以及事业上的?”她问。
“自己才最知道自己哪里比较好看,缺陷在哪里,什么合适自己吧”,郑米娜没叫妆发师,抬手把压发纸取了下来,“事业方面,我只能判断这个角色本子我演不演得了,但需要同事从别的方面判断值不值得演。而且哪里是我想怎么规划事业就说了算的,也要看环境吧。诶,”
她摘下压发纸的第一时间,妆发师就看到并上前来,接过因为被撑长又收缩后显得有些萎靡的纸条,在一边等候指示。
“这个假发不行。”
郑米娜说完,把又黑又亮的假发,摘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