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暗的界限正好落在鞋尖,石板缝隙里还残存了晨时未能蒸发完全的露水,以及即将要与之汇合的,淅沥沥的从被单上淌出来的水意。
他看向水流的来处,观察它们的去向,好像这就是天底下最了不得的事。
鞋尖向前迈了半步,泰半身体便也陷入到晨光里。他微微眯了眯眼,像不习惯陡然增强的明亮,想抬手挡一挡,却又在半途中放下胳膊。
哪怕被麻绳“拦腰截断”,被单的宽幅依然惊人。吸饱水带来的强大重力,让向来在天井里“养尊处优”的玉兰花树都露出疲态。
被单几乎就要曳地了,随着一双手左右的扯动,布料下缘一弹一弹的,好险就会蹭到石板间的泥缝,虽然总能在最后关头被“救起”。
欧麦盯着被单后青白色的布鞋——窄窄的还不及手掌宽——和时隐时现的颅顶,但最长也左不过眉毛,更别说眉毛都被刘海盖去大半。
“您跟孙老板约好是下午来吧?可别又中午跑来还得多准备一个人的饭。”
“从上海过来的火车就一班。”
黑色的颅顶在被单上方停住,“他上次就是中午到的,我记着呢,座钟响了11下”,说完又矮了下去。
“那次是孙先生在其他地方公干,顺道上门来的”,他耐着性子说。
“上海?”,被单鼓出来一个圆滑的形状,凸起陷落,再反方向凸起陷落,颅顶也跟着被单的运动轨迹,高高低低,“哈!那又有得头条糕好吃了。那留孙老板吃完晚饭再走吧!”
欧麦低头无声地笑,头还微微左右晃了晃,像是被单后那人的心思变化逗得发噱。
水顺着布料纹理下坠、下坠,再依照曲线弯折的线路,汇集到被单下缘的最低处。欧麦注意到,只再需要一滴,水珠就会挨不过地心引力,摔碎在石板上。
布鞋从麻绳的最右端一点点挪向中间,被单被翻折成两层,展平。
随着翻折造成的抖动,水珠趁势聚拢,下落。
欧麦的眼匝肌收紧,但瞳孔却不自觉放大,嘴唇也微微张开。
“哎呀!”
水线不出所料地砸在布鞋上,青白的鞋面瞬间泅开成深灰色。欧麦的脚趾在鞋里扭动了两下,像是感觉到袜子被浸湿的黏腻感,但脸上趋势明显洋溢的愉悦。
可愉悦很快被错愕打断。
被单那头布鞋的主人,在短暂地惊呼后,嘟嘟囔囔着重新回到被单前。一双白皙却不够幼嫩的手,从被单下缘穿过来,一把拧住水线低落的最突出处,挤出一洼水来。
布鞋大喇喇地踩过刚成型不过几瞬的水洼,欧麦垂在长衫一侧的食指抽动,像鞋袜终于湿透的信号,到此时才传达到脑海里,引发难以自持的嫌恶。
……
“cut,good。”
“右边机位,再来一条。”
对讲机电流感的声音,经由喇叭潦草地放大,回荡在天井中。形同咒语,将原本定格在位置上,保持静默的多数人解除封印,去寻找下一处继续定格的位置。
言青川说不上来,眼前的画面到底是被按下了暂停键,还是开始按钮。
“你怎么没进去?”
日头比早上那会烈了不少,单广笙远远看到躲在回廊右半扇的言青川,举着蒲扇快步走过来,嘴里还喊着“小乔,降温冰敷”。刚一到廊下,就把蒲扇塞到言青川怀里,动手解起了斜襟扣子。
她拎着扇把儿,兴致颇浓地抱胸站好,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扇风。“啧啧,我要进去了,还怎么看这美男子宽衣解带的风流场面?”,她把“宽衣解带”四个字拉得极长,又在“风流”上下了重音。
“看看看,随便看”,单广笙敞开袍子,小乔上前利索地把撕掉胶带的冷敷贴,粘到长衫下面的里衣上,“这鬼天气”,他抖了抖肩膀,保证里外两层衣服都平顺服帖后,才又慢条斯理地把盘扣系上。
“诶,你别动,系慢一点,稳重一点”,言青川突然出声。
眼前这颇具美感的“美男穿衣”图,好不容易唤起了她的工作意识,“我可是带着任务来的,得记录单演员的片场日常。”
品牌手机的相机自带美颜美图,稀释掉过于锐利的明暗对比,单广笙像被笼在一层圣洁光环中,连最琐屑的动作表情,都生多了种温柔味道。
“好了没”,两粒口子系了半分钟,他抬起头,手头加快速度,“你确定要拍这么限制级的内容吗,不应该是我手拿剧本,埋头苦读的pose比较棒?再说齐蓝批准了吗你就拍。”
言青川没搭理,冲他龇了龇牙,继续埋头存图,
“这场拍完是不是要去楼上书房?”她较比满意地收起手机,把帽檐往上翻了一折,探出身子仰面看了一圈二层的围楼。
通告单上标示了今天一共三场戏,天井部分结束,就要趁正午日头最直的时候,转到采光相对偏差的二楼书房。
“一会儿到书房再让我来一套,得显出衣冠禽兽的样子来听到没”,言青川收回探出去一截的身子,把卷起的帽檐放下来,余光却注意到明显补好妆的彭斯,手捧吸管造型的杯子,轻快地朝这边来。
眼神撞个正着,言青川扬起笑脸,朝她挥挥手。大约是受到鼓励,彭斯以更轻快的步伐小跑近来。
“大家怎么都站在这里不进去休息?我看小马哥刚背了个冰桶过来,你们不去喝点东西吗?我可是渴得不要不要的了”,她举了举手上的杯子。
“那头应该快了”,单广笙朝天井努着下巴,众人随着视线方向看过去,导演和齐蓝不知道什么时候到的现场,一个把着摄像机的机身,一个审视着取景框,飞快地说着什么。
“那是,有齐蓝哥辅助,准保又快又好”,彭斯很重地点头,转过来问,“言姐姐,你每天是还得拍广笙哥的工作照发微博吗?”
言青川想起来刚刚在化妆间,互相自我介绍后,彭斯的第一句话就是,“听齐哥广笙哥说有个美女姐姐记者要来探班,我立马就去关注了你的微博,小号小号,哈哈哈哈,找了半天都没看到正脸照,终于见到真人了,真的好漂亮呀。”——可见是个社交媒体重度患者。
“对的,每天会发一点现场照和文字记录”,她点头应是。
“那那那,有没有把我也拍进去呀,我也有在认真拍戏呀!”
杏一样的眼睛绽着光,言青川不知道别人是怎样的,但她向来对精致美丽的脸庞有种“不敢看”的心理,就像无数次在棚里的化妆间,她极少透过镜子直面明星的正脸,只需要在斜后方,看到这些美丽脸庞的一侧就好。
她下意识挪开目光。
“导演特意嘱咐了片场信息要保密,你们认真拍戏的样子只能记在我心里啦”,言青川把视线投向场中弯腰半蹲的齐蓝,倒是有冲动想拍下这一幕。
“这样啊”,杏仁似的眼珠戏剧化地在眼眶里缓慢转了一圈,“那我和广笙哥合张影可以吧”,说着一把跳到单广笙身边,笑盈盈地问。
两人身高差虽说不上“最萌”,站在一起倒真是赏心悦目。
言青川征求性地望向单广笙。
后者幅度很轻地颔首,“先拍吧,拍完要过去准备了。”
她又赶忙从包里翻出拍照手机,半身的全身的迅速咔嚓了几张。
俊男美女,确实怎么拍都出片。
前后滑动屏幕,确认没有拍疵的废片,趁着两人的化妆师在为各自负责的对象确认妆容,言青川调转镜头朝场中掠过去,锁定,放大焦点,按住圆点猛按了几下。
有人来叫就位,彭斯离开前还没忘了提醒,“言姐姐记得把照片发我一份,还有帽子的链接哦!”
她比了个大大的OK,目送他们走近发白的阳光里。
场中一切就位,齐蓝退到回廊上方,沿着比划走过右边一竖,来到言青川身边。
“你怎么不留在里面”,她极轻极细地用气声问,努起嘴比向他刚刚作业的位置。
“他就是想折腾我”,齐蓝笑得揶揄,“再说我哪够格在里面。”
场中把着摄像机的,是之前在“凉棚”里见过的大哥。他此刻正撑开手肘,附身附面对着设备,胳膊鼓起这个行业从业者惯有的肌肉凸面。
“样子还是蛮帅的”,言青川使劲眨眼,慢动作掏出手机,划到早前捕捉的画面。手机强大的拍照功能,哪怕隔着并不算近的距离,倒也边界清晰,没有噪点。
齐蓝就着她的手,盯了屏幕看了好一会,难得的有些出神。
“这几张发我?”,他直起腰,轻声问。
“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