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佩铃满腹心事地推开家门,忽听里面有炒菜的声音。她的神经顿时紧张起来,迅速冲到厨房。谢发才熟练地挥舞着锅铲正炒得欢,看见她进来,有些惶惶然,动作也慢了下来。薛佩铃象泄了气的皮球软了下来。谢发才连忙关了火,把她搀了出来,同时拿眼角瞄了一眼萌萌。薛佩铃心领神会,勉强打起精神去看萌萌做作业。谢发才趁机赶回厨房。
萌萌的神色有些躲闪,还有些胆怯。薛佩铃抓过她的作业本迅速翻了翻,把本子一撂,气不打一处来。到处都是叉叉,萌萌的作业一塌糊涂,考试结果可想而知了。萌萌吓得撒腿就跑,薛佩铃懒得追她。打过不止十次八次了,结果都是一样,倒不如想个妥善的办法解决她的吃饭问题。她靠着桌子慢慢想着,皱着眉头,没有发怒的意思。萌萌胆大了些,悄悄凑过来,一把抽去作业本,躲到一边去接着做。薛佩铃忽而问道:“萌萌,你喜欢做什么?你将来总得有一技之长,我不可能永远罩着你。”萌萌回答得非常快:“跳舞。”她说完就又胆怯起来。这有点不务正业的味道。她偷眼打量着薛佩铃。薛佩铃陷入沉思。跳舞跳得好同样能挣到钱。职业不分贵贱,只要你能把握住做人的原则。萌萌低下头翻着书时不时地在本子上写着什么。可是薛佩铃知道她所写的多半是错的,她从小学习就不好。也许她本来就不擅长学习文化知识吧,她模仿能力强,喜欢活动,不是能静下心来钻研数学题的人。她自己当年何尝不是这样?上课听讲如同腾云驾雾,但是到了舞场上,只要稍微看两遍,马上能原样跳出来。只可惜没能坚持下来,否则今天一定不是提心吊胆过日子的情形。可是当初妈妈反对,甚至找到学校领导来阻止她跳舞,只为了想让她安心上课,结果课没上好,舞也没学好,要文凭没文凭,要特长没特长,沦落到当打字员看别人脸色吃别人话柄随时可能被炒掉的悲惨地步。萌萌不能再步她的后尘,她必须保障她的生存技能。薛佩铃凑到萌萌面前,萌萌本能地打了个哆嗦。薛佩铃怜爱地摸了一下她的头,温和地说:“你是不是不喜欢学习?你听不懂老师讲什么,无论怎样努力?”萌萌欲言又止。她怀有戒心,她怕这是个陷阱,她怕薛佩铃不能接受。薛佩铃微微一笑:“这还需要考虑吗?我以前就不爱学习偏爱跳舞,如果你执意想学跳舞的话,我支持你进舞蹈学院,但是必须学有所成,而且必须完成这九年义务教育。”萌萌瞪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薛佩铃仔细端详着她的脸庞,缓缓地说:“你好好想一想你适合做什么,我不强迫你。做作业吧,我不打搅你了。”
谢发才蹑足潜踪回到厨房,望着做好的饭菜发愁。薛佩铃的想法让他吃了一惊。如果真的送萌萌去学舞蹈,那么家里的开销势必增加许多。依他们的收入能否承受得起这笔不小的花费?薛佩铃走进来,脸色阴沉,说话更是没好气:“愣着干什么?做好了就往外端呀。”她只字不问别的,谢发才毛骨悚然,端起盘子就走,被门槛拌了一下,差点连人带盘子摔个大马趴。薛佩铃板着脸,没有说话。
一顿饭吃得谢发才直冒冷汗,头也不敢抬。尽管薛佩铃和萌萌有说有笑,他不得不插几句助长气氛,但是他不记得自己都说过些什么,直到萌萌欢快地说她要去同学家玩,薛佩铃没有应声,他才大着担子抬起头来,漫不经心地说:“别回来太晚了。”薛佩铃扫了他一眼,他扭过头去假装咳嗽。薛佩铃严肃地问:“是去毛毛家吗?”萌萌忽而没了笑容,支支吾吾了一声,低头扒拉饭。薛佩铃把汤盆往她跟前推:“喝点汤吧,小心噎着。毛毛家是不是有家庭影院?音响效果很好,正适合跳舞。”萌萌忽而又变出笑容,抱住薛佩铃的头往她脸上亲了几口,快乐地说:“妈,你真好,我爱死你了。”谢发才愣愣地看着她们,心头的愁云越来越密布。
萌萌吃过饭就出去了,谢发才洗了碗,往沙发上一坐,抓起遥控器就想看电视。薛佩铃抢过遥控器,逼视着他问道:“你是不是又失业了?才干几天哪,怎么就不要你了?”谢发才的脑袋耷拉着,有气无力地说:“比我条件好的人多得是,我自然就被踢出来了。我得参加培训班,否则什么工作都做不长。”薛佩铃揉揉眼睛,谢发才以为她哭了,连忙帮她擦眼泪,却被薛佩铃挡了回去,怨恨地说:“都是你没本事!”谢发才惶恐道:“是,我没本事,以前没好好学习,现在后悔都来不及了。萌萌的事……你真打算让她去学跳舞?”薛佩铃尖利地说:“你还有别的办法吗?她能念完初中就算谢天谢地了,还指望着顺利念完高中?拿着初中文凭去社会上混,只有两种结果。长得漂亮得被人欺负,给人当情人,长得不漂亮得被人压榨。萌萌不能走那样的路,我得给她安排好后路。”谢发才象犯了错误似的小声说:“花钱太多了。”薛佩铃瞪起眼睛狠狠地说:“你给我想办法去赚钱!”谢发才缩起脖子,一声不吭地躲到沙发一角。薛佩铃沉默了一会儿,忽而又说道:“快要考试了,我怕萌萌再不及格就会留级,得给她请个家教应付一下。你写些招聘启事贴出去,应该有不少人来应聘,看价钱合适不合适再定。”谢发才嘟囔道:“现在的大学生要价都很高。”薛佩铃一拍桌子:“请什么大学生!高中生就行了,只要能及格,别的咱也不奢望!你明天再出去找找工作,别再这么早回来做饭。我不需要你做家务,只希望你堂堂正正地做个男子汉养家糊口!”
几天后萌萌兴奋地跑回家,带来一个不那么让人兴奋的消息:“我想跟蔡老师学跳舞。她看过我跳舞了,她很喜欢我。”薛佩铃一头雾水:“哪个蔡老师?”但她随即就醒悟了:“歌舞团的?”萌萌得意地说:“自然了,她可是资深舞蹈老师,她不但教出来的弟子一个个成了主角,她年轻的时候还参加全国比赛,拿过好几次一等奖。那么多人一起跳舞,蔡老师只看中了几个,其中就有我。她还问我愿不愿意跟她学跳舞,我说问一问你们再定。蔡老师因为我没有立刻答应而遗憾,我也挺遗憾。妈……”她这拖长声调的字眼儿把薛佩铃的心搅得翻江倒海。光听萌萌的叙述就知道这位蔡老师收费一定不低。既然已经答应了她,就无法再反悔,倘若以后当真跳上了主角,前途可以说是不可限量。谢发才忐忑不安地看着她,心越跳越快。薛佩铃看着萌萌期待的眼光,不得不答应了。萌萌高兴得又跑又跳,薛佩铃苦涩地喘着气,暗暗算起了账。谢发才低声说:“积蓄还有一些……”薛佩铃没精打采地说:“难道都用上?一旦有个大病小灾的,怎么应付?工作找得怎么样了?你不是上培训班了吗?什么时候结束?”谢发才垂头丧气地说:“短的也要二十天。上培训班的人很多……”薛佩铃冲他啐一口:“没本事!”谢发才讪讪地缩到一边。以前的和谐生活再也回不来了,经济条件一变,人的心态马上变了。如今的他在薛佩铃眼中是个窝囊废,可是在不久前她还亲昵地称他为宝贝!他们的婚姻还能维持多久他不敢想像,但是这么不死不活的生活也让他憋闷得难受。
总经理助理辞职了,这件事在公司里引起了不小的震动。继位的人理所当然是吴述。凭着这些年来他和姜伦在公事方面的默契合作和深厚的私交,吴述也得到了姜伦的首肯,陡然间更拽起来了,走起路来更加挺胸抬头。吴述的职位空缺,许多人的眼睛开始往这儿盯。吴述的态度很暧昧:“一切由总经理定,我什么都不知道。”然而他的眼睛里透露出来的狡猾光芒分明告诉人们他什么都知道。人们议论纷纷,焦点集中在新任秘书必定是女性,因为吴述在草拟招聘计划,文秘一职虽然没有限定性别,但是依姜伦的爱好和吴述的溜须拍马,必定会引进女性,而且极有可能是大学生。薛佩铃慌神了。一旦有了合适的应聘人选,自己的饭碗就要砸了。蔡老师的高昂学费怎么交?没用的谢发才至今还没有找到工作,也许他再也找不到工作了。以后怎么办?薛佩铃无助地抱着头不住地挠着。吴述从她身边走过,敲了敲桌子。薛佩铃惊恐地看着他,但是吴述的眼中没有了往日的刻毒,他仿佛在注视一个普通的员工甚至陌生人。薛佩铃的心突地沉了下去。这不是好兆头。通常夫妻俩的感情破裂后,经过争吵到无话可说的步骤,面临的就是离婚了。如今吴述的态度这么平静,正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表现。也许他早算准了她必定会离开,不再拿她当敌人看待了?
谢发才仍然在炒菜,手法越来越熟练。他还包揽了洗衣服、打扫房间的活儿,他实在是无事可做,他变成了标准的家庭男性。薛佩铃看着他,忽然说道:“现在社会上出现了男保姆,而且很受欢迎。依你的条件,应该不难应征,而且中选的几率挺大。”谢发才不能肯定她说的是真心话还是暗含讽刺,不便做出什么反应,只得装作没听见。薛佩铃叹息道:“我知道你听见了,只是不敢吭声罢了。其实我说这些话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心里闷得慌,想找人发泄一下。莫心洁有男朋友了,是个文化人,正配得上她。老姜死了心,但是对她还很器重。人家是人才嘛,走到哪里都受人尊敬,又拿着高工资。我就惨了,怕是连工作都要丢了。人跟人真是不一样呢,打娘胎里出来就分好了命运,谁都改变不了。”谢发才突如其来地说:“萌萌说学费一个月一千块钱。”薛佩铃几乎吓傻了:“把我卖了也掏不出这笔钱来!”谢发才不满意地说:“什么老师嘛,简直是吃人的野兽!不跟她学也罢,反正跳舞也跳不出多大出息。”薛佩铃没有吭声,但是脸色发青。谢发才不敢再说话了。
晚上萌萌回来的时候精神很好,在屋里转来转去展现着优美的舞步。谢发才瞅着她,直咬嘴唇。薛佩铃亲昵地问道:“吃饭了吗?给你留了饭了。”萌萌快活地说:“我们和蔡老师一起吃的。”看着她陶醉的样子,薛佩铃就知道无可挽回了。她朝谢发才使了个眼色,两人借口买东西,一起出来了。
谢发才一路无话,薛佩铃也懒得说话,只是不断地想着对策。大时钟敲了八下,把两人都敲醒了。薛佩铃咬着嘴唇,盯着谢发才幽幽地说:“有什么办法吗?”谢发才不住地摇头。不远处停着一辆小轿车,伴着酒店的灯红酒绿,显得特别诡异而富丽。薛佩铃诧异道:“这是老姜的车。”谢发才羡慕道:“好漂亮的车。”薛佩铃瞄他一眼,不乐意地说:“你永远也买不起这样的车。”谢发才局促不安地看着地面。
姜伦搂着一个年轻女人从酒店里出来,脚步有些不稳,看来是喝多了。吴述紧跟在他们身后,提着大袋小包,应该是他们疯狂购物的成果。他虽然累得弯下了腰,但还是不住地拍马:“高小姐,要不要再买点东西?这些衣服很快就过时了,得多准备几套。”姜伦从兜里掏出一叠票子往高小姐手里塞,但是酒上了头,他一晕乎,手一抖,票子掉落下来,洒了一地。吴述马上俯下身拣,并且把票子在大腿上码整齐,方才递给高小姐。高小姐眉开眼笑地把票子往挎包里一扔,冲吴述一飞眼:“姜总醉了,还是扶他回去休息吧。”姜伦语无伦次地说:“不回去,我还要玩……”吴述殷勤地说:“老总,路口那儿新开了家按摩院,老板我认识,保管给您找个手艺最好的师傅。您这周总是伏案疾书,我看见您不住地按肩膀,想来很痛吧,正好放松一下。”
薛佩铃不屑一顾地走开了,谢发才讪讪地跟着她,低声说:“有钱人就是这样,有两个臭钱就出来泡妞,觉得自个儿很了不起似的。其实有什么呀,不就那么回事嘛,家里外面有什么区别,偏要出来扔钱,也不怕得艾滋病!”薛佩铃气道:“你连艾滋病都得不起呢!”谢发才赔笑道:“咱也不想得,守着你这个好老婆,我哪儿都不想去。男人哪,还是穷点好,手里没了钱,想花心都没资本,只能围着老婆团团转。女人不就怕老公往外跑吗?这多好,不用监管就老老实实的。”薛佩铃气极而笑:“你还贫穷有理了。”谢发才见她笑了,自己也笑了:“不然怎么办?穷日子富日子都是日子,都得慢慢过。”薛佩铃数落道:“萌萌的学费穷日子交不起,再慢慢过还是交不起。要不你拿把菜刀去拦路抢劫?你那胆小样儿,怕是抢人不成反被人抢了。要不去偷?你反应迟钝,身手笨拙,被捉住了还不是一顿暴打?守法不守法都没法过日子了。”谢发才苦涩地说:“有多少积蓄?对付一阵子总可以……我们还在赚钱,不至于就吃不上饭了。”薛佩铃气道:“倘若我的工作不丢,自然可以动用一下积蓄,怕就怕我也要被挤掉了。老姜恨我呢,当初吴述跑来花说柳说劝我跟了老姜,我没有答应,那时他就恨上我了。他宁可把那个臭高小姐弄到身边养着,也不愿意再容纳我了。哼,吴述拉皮条时的嘴脸总是那一套!”谢发才幽幽地说:“他也是为了生存。工作难找,能有个饭碗就算不错了,哪里顾得了那么多。人格、尊严是要讲,可是有条件限制。饭都吃不上了,还穷讲究什么。”薛佩铃恨恨地瞪他一眼:“不讲尊严,你去作牛郎啊。我不管你,你只要拿回钱来就行!”谢发才苦笑道:“你看你,又说这种话了,好端端地发起火来。回去吧,萌萌找不到咱们要着急了。嗨,她的舞衣舞鞋还要花钱呢。钱,钱,总是没完没了的钱!”
萌萌正在看电视,听见门响,连忙跑来开门,还没等薛佩铃说话,她就伸上手了:“妈,给我两百块钱,我明天要买衣服,别的同学都有了,就我没有。”谢发才不满地说:“明天家教给你补课。”萌萌有些吃惊:“补完课我就出去买衣服,晚上要上课。”谢发才气道:“你学习怎么没这么大劲头?吃喝玩乐你最在行!”萌萌不高兴地鼓起嘴。薛佩铃疲乏地说:“我那件红色外套口袋里有钱,你去拿吧。”萌萌得意地冲谢发才一伸舌头,飞奔而去。谢发才更加气道:“一点都不知道挣钱不容易,整天胡乱糟钱。”薛佩铃叹息道:“难得她有兴趣做一件事,只要能坚持下来就好。学费什么时候交?”谢发才愤愤地说:“这个月底。‘同学都有了,就我没有’,假如交不起学费,她是不是再也抬不起头来?”
高小姐赫然出现在公司里,身边吴述陪伴着,给她详细讲述着公司的各个部门。每个人都惊异万分,但都装作看不见。薛佩铃的心悬到了极点。她只知道高小姐来了,她要回家了。人们都有心思谈天说地,各自卖弄着口才,只有她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人们的话语变成嗡嗡声,在她耳边响着,她渐渐晕了,颓然窝在椅子里,嘴唇发白。
下班铃响过很久了,薛佩铃才慢慢清醒过来。人们都走了,办公室里空荡荡的。她勉强支起身子,挣扎着站起来,一步步地往外挪。谢发才冲了进来,满脸惊惶。薛佩铃惊异地看着他。谢发才跑过来,扯住她的手说:“怎么啦?不舒服吗?我送你去医院。”薛佩铃无力地摇头:“不过是没劲罢了。你怎么来了?”谢发才怯生生地说:“我忘了带钥匙,就来找你。别人都走了,我等不到你,索性进来看看。萌萌不回来吃饭,怕是要跳到十点钟。”薛佩铃边走边说:“九点半你去接她,我不放心她一个人回来。工作找好了没有?”谢发才立马蔫了:“没有……”薛佩铃脾气顿时暴躁起来:“饭桶!”谢发才默默地低着头。
在大门口他们碰上了吴述,他破天荒没有和姜伦在一起。吴述打开车门正要进去,看到薛佩铃点了点头,又瞅着谢发才,眼中有一丝蔑视。谢发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老土而肮脏。他不敢再抬起头,只管拉着薛佩铃走。薛佩铃显然也因他而感到羞愧,也低了头紧着往旁边闪。姜伦挽着高小姐突然出来了,吴述赶过去点头哈腰。谢发才偷眼看了两下,被薛佩铃扯住呵斥了两句:“看什么看,还嫌不够丢人?”
吃过晚饭,薛佩铃收拾好衣服去洗澡。卫生间的门虚掩着,谢发才拖完地,把拖把往里放。透过迷漫的水雾,他看到薛佩铃白白的胳膊。她的皮肤还象刚结婚时一样细腻而富有弹性。这些年过去了,她并没有怎样改变,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天生丽质吧。他自己却老了许多。谢发才站在镜子前,厌恶地看着自己的小眯眯眼和高颧骨。他长得实在是寒碜,能娶到薛佩铃是他的福气,他配不上她,她本应该嫁个很有本事能供她锦衣玉食的男人。谢发才叹着气,眼前晃动着高小姐白白的胳膊。她的皮肤不如薛佩铃光滑,她的五官也不如薛佩铃灵气,她的身材更不如薛佩铃匀称。她只不过是年轻娇媚罢了。谢发才的脑子里忽地闪过一个念头,他吓了一跳,打了自己两个巴掌。他不能出卖薛佩铃,他曾经在心里发誓要一辈子爱护她珍惜她。
萌萌在舞池里勤奋地练习着,谢发才站在玻璃门外等候,静静地看着她的舞姿。她跳得真的很好,薛佩铃的决定没有错。她将来会为自己争得一顶桂冠,他们可以死而无憾了。萌萌跳着跳着就到了玻璃门旁,冲他绽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谢发才也笑了一下。多日来的阴霾一下子散开了。生活中只要有萌萌的笑容,就还有希望。蔡老师忽然走过来。谢发才突地紧张起来。在他的意识里,蔡老师不是萌萌的老师,而是债主。她一张嘴,他兜里的钱就不翼而飞了。果然,蔡老师一开口就说:“你是谢萌萌的家长吧?谢萌萌跳得非常好,很有希望参加全市比赛。倘若她能顺利胜出,我打算让她参加全国比赛甚至是世界比赛。”谢发才的头大了:“出国比赛?要花很多钱的。”蔡老师用惊异的眼光看着他:“任何成功都要付出代价,成功是积累起来的,不是一朝一夕能获得的。谢萌萌是个不错的苗子,你们一定要支持她。”萌萌已经回到舞池了,她的脸上始终带着快乐的微笑。然而她也很认真,她对舞蹈有着浓厚的兴趣。谢发才的喉咙发干,他不禁咳嗽了几声。他怕他等不到萌萌出国比赛的那天。面对高昂的学费他只能选择眼不见为净,就象杨白劳喝卤水自杀来逃避现实一般。
回来的路上萌萌一直兴奋地讲述着蔡老师如何器重她。在她简单的意识里,老师的青睐就是她生存的一切,她还没有成熟到考虑生计的地步。若是有一天他告诉她没有钱了,她必须中止学业,她会不会崩溃?
薛佩铃披散着长发穿着睡衣靠在床头慢慢修剪着指甲。她的侧影看上去非常美,象古希腊女神。她的微微翘起的鼻子、浑圆的臂膀、突起的胸膛、修长的双腿、灵巧的手指,无一不透现出美女的气质。她仍然有资本吸引男人!
萌萌很早就出去了,谢发才做好早饭,呆呆地望着窗外。薛佩铃气恼地说:“站着干什么,还不过来吃饭?肚子里没东西,待会儿怎么出去找工作。这么热的天,非晕倒不可。”谢发才勉强拔拉了几口。他实在是吃不下去,有太多的话堵在嗓子眼儿里。薛佩铃吃过饭,戴上帽子果断地说:“我陪你去找工作,我就不信没有你的饭碗。”谢发才的嘴唇开始抖,身体却象膏药似的粘在凳子上。薛佩铃气恼道:“还坐着!”谢发才扑通跪倒在她面前。薛佩铃吓愣了。谢发才抖索着鼓起勇气挤出几句话来:“佩铃,你跟老姜好吧,我求你了。萌萌的前途要紧,我们无路可走了。”薛佩铃目瞪口呆。谢发才定定地瞪着她,神情坚决。薛佩铃甩开手,“啪啪”给他几个耳光。谢发才抓住她的手,快速说道:“但凡有一线生机,我也不会出此下策。我已经失业了,再就业的机会很渺茫,即使是给人打工,也赚不了几个钱。你不能再失业了,你必须保住这份工作。为萌萌着想,你就答应了吧。我想了一晚上,所有的钱都归你掌握,我什么都不要,你给我多少是多少,我包揽所有的家务。你一定怕我将来不要你,我手头没有钱,想花心都花不成,这下你可以放心了吧。”薛佩铃挣扎着想摆脱他,然而他抓得很牢。她愤恨地连声骂:“你这个混蛋!”谢发才忽而松开手,抱住她的双腿身体滑下来,整个伏在她脚下。他失声痛哭,同时夹杂着对白:“我承认我没本事,不但不能给老婆孩子带来幸福,相反还要你做你最瞧不起的事来养家。可是我们没有其它办法啊,我们只是普通人,又不能抢银行……以后花的钱会越来越多,我们根本就承受不起……”薛佩铃忽而流下泪来。这个她曾经爱过的男人让她失望,让她恶心,然而他说得却是事实。人活着最大的痛苦就是必须面对现实。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什么高风亮节都是废话。她无路可走,她只能靠出卖自己来支撑起这个家了。
等到两人都止住了哭,谢发才慢慢抬起头,哀求似的望着薛佩铃。他的脸皱成一团,显得特别难看。可是人的风度是建立在经济宽裕的基础上的,穷光蛋怎么看也显不出俊美来。薛佩铃扭过脸,低声而缓慢地说:“老姜未必能看得上我,他现在有高小姐……”谢发才象揪住救命稻草似的有了劲,迫切地说:“她不及你漂亮,况且她是小姐,你是良家妇女,两者不能一概而论。”薛佩铃的眼光直深入骨髓:“你都比较分析过了?”谢发才被刺痛了,蔫蔫地垂下头,嗫嚅地说:“不比较怎么对你有信心……一切由我来办,你不用操心。”薛佩铃干笑一声:“你的样子跟吴述差不多,都是一副拉皮条的嘴脸!”谢发才咬着嘴唇痛苦地说:“我宁可卖了我自己!”薛佩铃一捂脸庞:“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你不要打扰我。”谢发才悄悄地躲到一边,拼命地抽着烟。烟味儿很冲,呛得他不住地咳嗽。自从失业以后他就改抽最便宜的烟了。他的喉咙很不舒服,可是他不得不抽。他必须麻醉自己。
薛佩铃踉跄着扑到床上,用手不停地撕扯着头发,想借身体上的痛来减轻心里的痛。然而她失败了,她越来越痛。谢发才的下跪让她震惊,但是她必须投入姜伦的怀抱更让她震惊。姜伦有什么想法?也许他早已对她不感兴趣了,也许他已经厌恶她了,可是她必须重新获得他的喜爱,她必须跟高小姐竞争,她必须牢牢占据姜伦床上的那一半位置。薛佩铃耻辱到了极点。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想方设法地渴求姜伦的垂涎!
萌萌回来了,谢发才一个箭步跑进厨房去做饭。萌萌有些诧异:“爸,怎么还没做饭?”谢发才掩饰地说:“有点事耽误了。”萌萌坐到桌子跟前做作业,薛佩铃急忙抹去脸上的泪痕,努力装出平静的样子走出卧室,和萌萌谈论起考试:“过两天就考试了,复习得差不过了吧。题会不会做?”萌萌颇有点自信地说:“姐姐讲的题我都记住了,应该没问题。妈,考完试蔡老师要带我们去苏州玩,路费、食宿都是自己出。我从来没离开过方圆五十里,我想出去玩一玩,见识一下。”薛佩铃嘴里忽然苦起来,说话异常困难:“非去不可?”萌萌嘟哝道:“她们都去,就我不去……”薛佩铃几乎要哭了。
谢发才吃过饭,什么都不敢做,只是偷眼看着薛佩铃。薛佩铃躲着他。萌萌跑进来看电视,声音很大,两人不得不躲了出去。谢发才依旧胆怯地低着头,想说话却不敢说。薛佩铃眼睛望着别处,低声说:“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吧。”谢发才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吞吞吐吐地说:“那我去找吴述了……直接找老姜不大好……”薛佩铃仍旧扭着脸,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随你吧。”两人都不再说话,默默地走着。眼前的路特别黑,路灯仿佛都坏了。谢发才恼怒地说:“市政建设搞得一塌糊涂。”薛佩铃更加恼怒:“是你的心情一塌糊涂!”
几天后,吴述皮笑容不笑地走到薛佩铃身边,薛佩铃头低得不能再低了,脸烫得要命。她的心跳得非常快。她不知道吴述有没有接受谢发才的馈赠。倘若他不屑一顾,他会当着所有同事的面羞辱她。她没法再工作下去了,她也没法再活下去了。她后悔自己的选择,她更愤恨谢发才的无耻。她的手心冒着汗。吴述的声音象公鸡叫:“老总有事找你。”薛佩铃的腿软得象刹那间被抽去了骨头。手心里的汗冒得越来越欢,她不住地在裙子上擦着。人们偷眼打量着她,心里飞快地转着念头。薛佩铃知道他们一定认为她要被辞退了,然而她还有一半希望。她被辞退根本不需要经过姜伦,但是他却多此一举。真的是多此一举吗?
十二点刚过,谢发才就推出自行车,默默地看着盛装的薛佩铃。她穿得是一条紫色的低胸露背长裙,显得她特别精灵剔透。薛佩铃罩了一件外套,遮住她的性感形象。她一直没有说话,低下头,似乎在养精蓄锐。谢发才几次几乎摔倒,他抖得厉害。薛佩铃只抬了抬眼皮,下意识地摸了摸长裙。谢发才明白她的意思。这条长裙比他值钱,他摔几个跟头都不要紧,但是长裙万万不能损伤。他小心翼翼地跳下车,推着车飞奔。薛佩铃磕了磕高跟鞋,忍住了没有下来。
到了楼下,薛佩铃扫了一眼谢发才,谢发才连忙给姜伦发了个讯息。姜伦的窗前亮了一点,表示他已经做好了准备。薛佩铃把外套一剥,往谢发才身上一撂,头也不回地上楼了。她的脚步非常快,高跟鞋踏在楼梯上发出“噔噔”的响声。她的身体左摇右晃。谢发才禁不住低声喊道:“轻点!”薛佩铃骤然停住。谢发才咬着嘴唇,惭愧地挪着脚步。薛佩铃又开始走,这次几乎没有动静。其实他本不必担心,能住在这栋豪华别墅附近的人都是大款,对于这类夜半登门的现象司空见惯,而且驾轻就熟。从他打算把薛佩铃推出去时起,他就没有脸面了,如今忽然半抱琵琶犹遮面,自己都觉得无耻得不够到家。
薛佩铃换上柔软的拖鞋,缓缓走进卧室。姜伦朝床头柜上的烟盒呶了一下嘴,她乖巧地掏出一支烟给他点上。姜伦吸了一口,慢慢将烟雾喷到薛佩铃脸上。薛佩铃撩了几下,微微皱起眉头。姜伦嘿然一笑:“这烟的味道不冲,比起你的笨老公抽的烟好多了。你试一试,来,试一试嘛。”薛佩铃挡着他的手。姜伦脸一沉:“我喜欢看女人抽烟的样子,透着许多妩媚。”薛佩铃不得已给自己点上烟,只吸了一口,就咳嗽起来。姜伦满意地说:“习惯了就会好点。要不要来点酒?这样更浪漫。酒在冰箱里,要82年的红酒。酒旁边放着几个酒杯,都拿来。喝红酒必须用那样的酒杯。你以后会熟悉许多上流社会的生活习惯。”
谢发才蹲在墙边,因为无事可做,他只得一会儿抽烟一会儿打瞌睡,或者索性骑上车子到处瞎逛几圈。几个钟头过去了,薛佩铃还没有出来。再过一会儿天就要亮了。谢发才忽然恼火起来。说好了一完事就接她回去,她居然食言!他恨恨地碾碎了地上的烟头,跳上车就走。路上没有人,在夜幕中他骑得飞快。快到家的时候,他又掉转方向回来了。他怕薛佩铃找不到他着急发火。做人要有始有终,他已经丧失一切了,不能再讨她的白眼了。
薛佩铃终于下楼了,神态很安静,似乎只是去姜伦家喝茶谈公事。谢发才又恼火起来。她应该是满脸通红才对。他磨蹭着推车子过来,薛佩铃不耐烦地说:“晚饭吃得不少啊,怎么有气无力的?象个小鸡似的。”谢发才忍不住顶撞起来:“我自然没有老姜强健。”薛佩铃上手扫了他一个巴掌,快步朝前走去。谢发才猛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急步追了上去,低声下气地求了几句。薛佩铃从包里甩出几张钞票,嘴角牵动着露出自我嘲讽的苦笑。谢发才扭过头去轻声说:“把包抱紧。”薛佩铃的声音里透着疲乏:“劳动换来的报酬自然要小心守住。”谢发才默默地骑着车子。他没有勇气追问姜伦在薛佩铃身上做了什么,他也没有想像。薛佩铃搂着他的腰,头靠在他背上,慢慢睡着了。谢发才跳下车,不敢惊醒她,轻轻把她抱进屋。她的身上有点酒气,但是更多的是香水味,很清爽很令人心旷神怡。谢发才呆呆地看着她,忽地蹲下来,抱住头无声地哭泣起来。
第二天上班薛佩铃迟到了十几分钟,吴述走过来,众人都紧张地看着她。吴述把她叫进办公室,关切地说:“没休息好吧,看你眼圈都有点发黑。这是法国产的眼凝露,能有效清除黑眼圈,每晚睡觉前擦上。”薛佩铃迟疑地说:“老总有没有说过不满意的话?”吴述满脸绽开笑容:“老总对你再满意不过。老总向来都相信自己的眼光。以后有什么想要的东西,跟我说一声。对了,我记得你的手机摔坏了,再没有买过。你喜欢什么牌子的?要不买个好的吧,反正也不贵。”薛佩铃目瞪口呆。在她的生活圈子里,很少见识过贵重的东西,她什么都不敢说,她怕吴述笑话她的孤陋寡闻。但是吴述很善解人意,微笑道:“也许你喜欢的东西比较多,一时间理不出头绪来。不要紧,慢慢考虑,等列好了单子再给我。”薛佩铃忽然明白了姜伦为什么如此看重吴述。他根本就离不开吴述的体贴。高处不胜寒,他几乎没有朋友,而吴述却能象朋友一样关怀他的私生活,又能巧妙地在适当的时机充当下属,给他心灵上的双重满足。
薛佩铃破天荒很爽快地带萌萌出来逛街。面对着琳琅满目的商品,萌萌抱着这个舍不得那个,但是拿眼角偷偷瞅着薛佩铃。凭经验,她照例不会买。然而薛佩铃甩出钱来,豪气地说:“公司分红,今天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不过,下不为例。”萌萌简直惊喜得不知所措。谢发才吞吞吐吐地说:“这样容易养成她奢侈浪费的习惯。”薛佩铃淡淡地说:“她要去苏州玩,不能显得太寒酸。我们节省了那么多年了,偶尔铺张一点不碍事。”她的手摸着票子,很有点扬眉吐气的派头。谢发才默不作声。
姜伦依然跟高小姐有来往,这使薛佩铃很是烦恼。好在高小姐再没有在公司里出现过,薛佩铃略略安了心。吴述很顺利地荣升了,他的职位没有人填补。薛佩铃没有升职加薪。她很明白姜伦的安排,他不想她成为众矢之的。他给她的灰色收入,足以抵得上贴身秘书了。萌萌的考试成绩不算好,但是勉强及格了,薛佩铃的心总算放下来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