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隆绪坐在桌案前,面无表情的看着炉火咕嘟咕嘟冒泡的奶茶。
他将萧义四兄弟遣了出去,只留下了木南荨之前的贴身婢女菊燕。
耶律隆绪笑看着她,说道:“朕记得,你之前是个挺活泼的小姑娘。可自从到了朕的帐中,却很少说话了。是不是朕这里太压抑,让你不开心了?”
菊燕闻言一个激灵,赶紧跪在地连称不敢。
耶律隆绪一进宫帐,菊燕就瞧出了他心情不佳。
还有刚刚萧义出去时候的犹豫和担忧,菊燕也都看在眼里。
今日是正月初一,不管在中原还是在契丹都是非常重要的一天。
所以,除非朝堂发生了重要的事情,否则是不会影响耶律隆绪的心情的。
想到此处,菊燕暗自吸了一口气,轻声说道:
“能在皇身边侍候是菊燕的福气,怎么会不开心呢!”
“那你为什么成日里心惊胆战的?当初,你服侍荨儿的时候可不是这副模样!”
菊燕又回道:“那是因为,公主离开前曾嘱咐奴婢要好好侍奉陛下。切不可像从前那样,性子跳脱,口不择言。”
耶律隆绪疑惑地看着菊燕,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回皇,奴婢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撒谎。”
耶律隆绪朝菊燕挥了挥手是她起来后,又继续说道:
“菊燕,若真如你所说的那样,荨儿的心里还是很关心朕的,是不是?”
菊燕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裙的尘土回道:
“那是自然,您可是公主的亲人呢!”
“可若是被自己的亲人算计,她知道之后会不会很伤心?会不会一辈子都不原谅朕呢?”
菊燕听着耶律隆绪的话觉得十分疑惑,她思索了片刻刚想说话,便见到萧绰气势汹汹地走进道帐中。
菊燕先是一愣,随后赶紧走前去行礼。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见到萧绰,万没想到荨姑娘与太后娘娘竟然出奇的相似。
那眉眼,那神态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萧绰的心中挂念着木南荨,所以并没有将菊燕放在眼里。
她背对着菊燕站在耶律隆绪对面,说道:“本宫与皇有话要说,你先下去吧!”
“母后匆匆而来,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耶律隆绪朝菊燕挥了挥手示意她出去后,随手给萧绰到了一盏奶茶举到她面前,继续说道:“儿子刚刚煮的奶茶,母后尝尝味道如何?”
萧绰接过茶盏,细细地端详了耶律隆绪一番。
他眼中含笑,眉目坦然的面对自己,仿佛这一切都同他没有关系。
正如韩德让所说,她的儿子长大了。所以,他不再接受自己的任何安排,他想要变成真正的主宰者。
按照自己的意愿主宰自己,更主宰这个国家的一切……
“母后可是有哪里不舒服吗?盯着儿子都看了半天了……”
萧绰回过神来不自然的笑了笑,回道:“没有,母后只是忽然想起来你小时候的一些事情。”
说着,萧绰伸出手去拍了拍耶律隆绪宽厚的肩膀,有些失落的说道:“你我母子走到今天实属不易,母后这些年忙于朝政忽略了你。一晃你都这么大了,很多事情都可以自己做主了。”
“母后今日这是怎么了,忽然之间竟然伤感起来了!”耶律隆绪扶着萧绰坐下,蹲在她面前笑岑岑的说道:“中原有句古话,叫做‘养儿到一百,长忧九十九’。母后万寿无疆,儿子就算是两鬓斑白也都是您的儿子。只要有您在,有些事情交给儿子总是不会放心的。”
言罢,耶律隆绪站起身来,想走回到自己的座位去。
然而就在这时,萧绰却一把将他拽住:“文殊奴,母后老了,有些事情已是力不从心。所以,以后所有的国家大事都需要你自己拿主意。”
耶律隆绪转过身来,深深地望了萧绰一眼。
那样的目光像极了他的父亲,尽管眼神清澈却依旧可以掩藏千万种情绪。
“母后这话的意思是,要结束自己垂帘听政的生涯了?”耶律隆绪冷笑一声,继续说道:“这不是您的意愿,而是谈判的筹码。所以,儿子很想听一听您的条件。”
耶律隆绪轻轻拿开萧绰的手,踱步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悠闲地一口一口的啜着自己最喜爱的奶茶,一副十分有耐心的样子等待萧绰的再次开口。
萧绰思索片刻后,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你想要的一切母后都可以满足,只是……”
或说到一半,她忽然就犹豫起来。
耶律隆绪知道,只是后面就是萧绰的条件。
从记事开始,他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如此恐惧。
即便是当年面对皇亲贵戚的刁难,她都没有意思畏惧。
可现在,她坐在那里局促不安,闪烁的目光不停在帐内流转,却不曾有半分看向自己。她的手紧紧地握住拳头,却依旧颤抖个不停。
耶律隆绪在心中不禁冷笑:“因为在乎,所以才会紧张。到底还是妹妹在她心中的分量,更重一些。爱与不爱,差别竟是如此之大。”
“母后怎么忽然不说了?”
萧绰闻言,抬眼看向自己高高在的儿子。
他是一头长大了的狼,嗜血啖肉是他的天性。
耶律隆绪平静的烟波下,藏着澎湃的暗涌。他的嘴角挂着笑,可眼中却皆是无情的冰冷。
这个孩子比他的父亲还要可怕……
萧绰深吸一口气,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后,一字一句的说道:
“本宫只希望皇帝能看在母后的面子,救一救你的妹妹!”
“妹妹?”耶律隆绪瞪着一双眼睛,十分诧异的问道:“铁镜遇到什么事情了吗?生病了?还是木易那小子对她不好?”
“文殊奴!”萧绰赫然起身,将手中的茶盏狠狠地摔在地。
自己已经如此低声下气了,可他还是装出一副全然不知的模样,一再逼迫自己。
萧绰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她咬牙说道:“你到底要装到什么时候?!”
面对自己母亲的恼怒,耶律隆绪十分淡定。
他放下自己手中的茶盏,走到萧绰身边小声说道:“母亲,朕的兄弟姐妹不在少数。曾几何时,铁镜是我最疼爱的小妹妹。她与木易的婚事朕不满意更不赞同,可是母亲却偏偏独裁。所以,自她成婚起我们也就不再如小时候那般亲近了。”
“所以,你恨我,恨同我一切有关的人?”
“您是我的母亲,生育我、教养我的人。儿子怎么会恨母亲呢?”
“文殊奴,就算母亲求你好不好?”萧绰用力闭了闭眼睛,耐着性子劝说道:“你是我的儿子,你有多大的本事我会不知道?收起你那副假惺惺的样子……”
耶律隆绪剑眉高挑,不禁笑道:“母后当年为了辽国的大业,不是牺牲了一个铁镜吗?怎么?同样身为女儿,她木南荨就不行了吗?”
“你果然知道!”
“对!我知道!而且,还是我亲手将她送到大宋皇帝身边的!”
萧绰终于忍受不住耶律隆绪的刺激失去了理智,她早已顾不皇太后的仪态,扑去薅住对方的衣服狠狠地说道:“耶律隆绪!你好狠的心啊!”
“这就狠心啦?”耶律隆绪冷笑着握住自己母亲的双手,继续说道:“去年的今天,她曾无数次与您擦肩而过。可惜啊,您终究是没将她认出来……”
“你……”萧绰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脏骤停,黑暗铺天盖地的朝自己袭来。
她仿佛坐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的文殊奴还是那个钻进自己怀中不停撒娇的软娃娃。那个时候,他是自己和先皇最宠爱、最看重的儿子。
萧绰将先皇临终时对这个国家的期望,完全寄予在耶律隆绪的身。作为母亲,她希望自己的儿子骁勇善战、有勇有谋,成为整个契丹族的大英雄。
然而,她的儿子也没有辜负自己对他的栽培和期望,慢慢地长成了自己心中帝王的那个模样。可是,不知从何时起,他们母子已经没有了之前的亲近。
文殊奴不在唤自己“母亲”,这个称呼被“母后”所代替。
作为皇帝的耶律隆绪心思深沉,阴晴不定,没有人能读懂他的心。
作为母亲,当自己的儿子变成了真正的君王的时候,除了害怕之外更多的是心疼。
一个人如果将自己的心守得严严实实,那么,即便他身边有再多人陪伴也是孤独的。
他的帐子是冷的,被褥是冰的,甚至连梦都失去了最美好的色彩。
萧绰站在一望无际的草原,可爱的文殊奴开心地在雪白的羊群中窜来窜去。太阳明晃晃地照在身,暖洋洋的格外舒服。
萧绰隐约记得这个时候的文殊奴正在换牙,因为没有牙的样子太丑了所以他很少会笑;可是过了几年,等他的牙长全了之后却再也不会笑了。
“娘……娘……”小文殊奴开心的摇着手中那根马鞭子,从不远处朝自己跑来。
萧绰听着儿子的呼唤心中一阵酥麻,她隐约记得,文殊奴至少有十年没有这样唤过自己了。
她开心的张开双臂,满怀希望的等待着那个久违的拥抱。
一步,两步,三步……就在他即将要奔入自己怀中的时候,天色却忽然暗了下来。原本晴朗的天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至。
可爱的小文殊奴,此刻已经长成了强壮的耶律隆绪。
他手中的马鞭变成了一把强劲的弯刀,身后战马无数,呼啸着朝自己奔腾而来。
耶律隆绪举刀穿过自己的身体,在暴雨中与宋朝的士兵厮杀。
无数士兵的鲜血染红了绿油油的草地,战马的铁蹄踏碎了他们的尸骨,将血肉碾成泥又狠狠地踏进了土地。
她惊呼着从梦中惊醒,冷汗早已浸湿了发丝。
萧绰惊魂未定的打量着周围的一切,而耶律隆绪此时正背对着她站在不远处,仿佛同什么人正在交谈。
“太后娘娘,您醒啦!”菊燕拿出帕子,一边为萧绰擦汗,一边开心的说道。
听到菊燕的话,耶律隆绪也快步走到床榻前,轻声低说道:“朕已经将所有的太医都唤来了,母后可有哪里觉得不适?”
“母后”这个称呼狠狠地刺痛了她的心,热泪翻滚而下。
萧绰伸出手,死死地攥住耶律隆绪的手,恳求道:“你能不能再唤我一声‘娘’……”
耶律隆绪看着眼前虚弱、憔悴的萧绰心中震痛而过,忽然就心软了。
菊燕偷偷地看了一眼耶律隆绪,随后默默起身将皇帐内的众人悄悄地带了出去。
耶律隆绪眉头深锁沉默良久,面对萧绰的软弱他险些就妥协了,但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最终,是他的宏图伟业,大宋的秀美山河,唤回了耶律隆绪的理智。
他用自己宽大的手掌将母亲的手包裹住,冷冷的说道:
“只要母后赞成朕挥兵南下,朕便可向母后保证,我的妹妹木南荨一定会安全回到母后身边。这是朕的承诺,也是交换的条件。”
此话一出,萧绰感觉前所未有的寒意从脚底而,逐渐蔓延至头顶。
她的所有希望都破灭了,那个与她亲近的文殊奴再回不来了。
他的手是暖的,可眼神却冰冷得可怕。
萧绰忽然明白了,从今日起他就只能是耶律隆绪,文殊奴再也回不来了。
这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耶律隆绪赢了他梦寐以求的东西,却也输了他与母亲之间最后的亲情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