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途漫漫,这是叶弥见到的第一位皇帝。
容貌清癯,身形瘦削,穿着家常衣服,手上拨着一挂成色极佳的翡翠珠串,一双眼睛低垂,似乎在沉思。直到太后唤了两声皇帝,才回过神,望向叶弥,“平身,赐座。”
“谢皇上。”叶弥拱了拱手,大方落座。
皇帝话慢条斯理,字斟句酌,“听闻,昨夜太和殿,闹了不的动静。法华寺的高僧们,是朕下旨,从三座佛山请回,为太后、江山万民祈福,不知遭遇什么变数,竟昏昏沉沉,若有所失。唯独叶法师全身而退。特召来询问,夜间究竟出了何事。”
只字不提有鬼。
皇帝都自命真龙子,真龙子所在,居然闹鬼,传扬出去,有失威严。更何况叛军闹的厉害,自称秦王、唐王、宋王的转世,拉大旗之前,先给自己正名。皇宫在这个风口浪尖闹鬼,闹的本就多疑的皇帝更加多疑,总觉得是宫里有叛军的内应,制造山河将倾的声势。所以,不管太和殿闹的多凶,自己多害怕,言谈之间,绝口不提鬼怪。
叶弥想了想,回道,“草民不敢欺骗皇上,适才太和殿纶音飘渺,细听之下,是清心驱邪咒,一时好奇,去往太和殿观摩一二。去到之时,法师们正与一位银发男子缠斗,且落了下风。草民不忍见吾辈受欺凌,正欲加入战局,光已盛,照进院落,那银发男子就收了招式,遁去了。”
提及银发男子,皇帝拨珠子的手凝了凝,瞳孔收缩,心跳加速,那个总是骂他是扶不上墙的阿斗的银发鬼,竟是真的存在。
朕很怕。
“法师可能降之否?”
降之?没试过,一出手就是牵灵术,降他怕是很难。
“草民没有把握。”叶弥据实回答。
“法师若能降伏他,朕封你为大师,为国祈福,庇佑黎民。”皇帝开始画饼。
叶弥听出了皇帝的殷切之意,“降他比较困难,草民可以试着,将他请离皇宫。”
这么多年来,明里暗里折损的法师,没有一万也有八千,皇帝自然知道降伏不易,能请走已经诸神佛保佑,点零头,算是恩准了。
皇帝看了看太后,意思是朕问完了,母后还有要的吗?
太后当然有话。
太后五十岁上下,雍容华贵自不必,一张脸平平整整,仅眉心、唇角有浅浅的纹路。看面相就知,这位老人家忧思过度,为人刻薄,性喜猜忌。
“不瞒叶法师,先皇在位时,就曾提及,太和殿中有一位银发妖孽,时不时的闯进他的梦境,横加斥责,在奏折上涂鸦乱写,甚至篡改旨意。皇帝吾儿登基后,此妖孽更加肆无忌惮。哀家好奇,为何这等妖物遗祸百年,我等皇族至尊却受岁月摧残之苦?”
呃…啰嗦一大堆,原来是想长生。
长生是不可能的,皇室将倾,能活到六十就大吉大利了。
叶弥斟酌片刻,“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大凡长寿者,却往往薄情,不恤民生疾苦,不品人间百味。我等虽为凡人,一叶落而知下秋,体会情仇冷暖,活的有滋有味。那等妖孽,心如铁石不可转,虽活千年,不知情为何物,又有何趣。”
一席话令太后展颜,“法师得闲,常来凤仪殿,陪哀家话。”
“谨遵太后懿旨。”
枯坐片刻,皇帝要阅奏折,皇后要陪太后礼佛,叶弥也就告辞而去。
皇家威浩荡,一个万岁两个千岁,初次打交道,还算欢喜和睦。
谈话内容辗转呈到叔夜君跟前,那双素来波澜不惊的眸子,泛起些许疑云,将一句话翻来覆去的念,从日暮至掌灯,“虽活千年,不知情为何物…”
清若忍不住发问,“殿下,这句话有何玄机?”
叔夜君挑眉,“玄机?你难道听不出这是在诋毁本座?”
清若讷讷,哪里诋毁了,人家叶法师的明明是实话。再者,皇宫里活了千年的妖孽,自己也算一个,也没觉得叶弥的话冒犯到自己。到底,还是这句话触动令下某根敏感却又隐蔽的弦,心弦。
此念一出,倒令清若吓了一跳,殿下这是…有心事?
忽听殿下问道,“清若,你跟了本座一千多年,可曾觉得,本座无情?”
直觉告诉她,这个问题是坑,清若乌溜溜的眼眸转了转,反问道:“殿下可知,御花园的荷花有三色,梅花有五色?”
“一种花…有这么多颜色?”叔夜君皱眉。
清若又问,“殿下可知,如今冬月,御花园梅花竞放,太和殿前那一株为何不开?”
“它,冻死了?”叔夜君试探道。
清若叹气,“因为那一株是桃花。殿下在这里停留近百年,春花秋月皆是过眼云烟,又怎会知晓情仇冷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