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僵立的少年,表情从茫然到悲痛再到杂糅着痛苦的绝望,最终归于一脸平静。
从重明神鸟眼里看见的故事,他自私地宁愿自己永远也不知道。
不然他为何突然明白了大哥对他和母亲那疏离的礼貌与近乎漠不关心的无边包容,不然他内心为何会泛起永远也无法弥补的愧疚和对自己的厌恶。
“母亲大概不知道吧,”不知何时满脸泪水的少年苦笑着回望了紫鸢长老一眼,“不然她怎么会希望我永远都长不大呢。”
王紫鸢虽一直身在碧云,别的事情不知道,对王家和圣上之间的交易倒是清楚得很。看少年的样子,也隐隐猜到他是与重明鸟通灵时看到些事情,
大概便是当年的血祭之事。
被摆上桌案的祭品竟然还会被撤下来,这是江景行没想到的事,更是给谁听都不会相信的事。
堂堂护国侯,会为了个不是亲子的孩,祭献百年寿元?
就连他的亲父都毫不犹豫将他抛弃,自损道心修为,这是一门之主能做出来的事情?
江景行血祭三千童男童女,甚至祭献亲子。皇帝他是为了续商鼎国运,但又何尝不是因为他放不下手中的权柄。
有的人心怀下、四海为家,有的人手握权柄、四海为私。
那一次,护国侯的心寒了,却没有与自己往日的兄弟翻脸。
他甚至怀抱着一丝的期望,希望那个人回心转意,做一代贤明的君王,为世人所赞誉。
这样的话,往日种种……可以不计较。
可谁又来为流丹阁罹难计较计较,为那烧红半边的万叶山计较计较?
把流丹阁并入碧云第十三道护法宗门,就是那薄情君王最后一点伪善嘴脸吧,也不知他是否就能讨个心安。
“阮烟罗那不男不女的东西也就医术上还有可看之处,他你活不到成年,自是没有转机。但你要想拿着护国侯给你偷的十来年光阴去玩乐享受也罢,总之你命薄势微,处处受辖制,本来也做不了什么。不如就像你母亲一样,依附于人,安生过活。”
这个名字他不陌生,原先是流丹阁的客卿长老,出事那恰往外门炼丹,没两个月后忽然不见踪迹。
……直到那次前往帝都。
“紫鸢长老是不是很可怜我?”金色重瞳明亮诡异得令人移不开眼,就像是两轮明月相叠,又或者两簇火光交映。
那样的一对重瞳,从重明鸟移到少年身上,少了冰冷威严的压迫感,多了几分人间之气。
长出全身羽毛的重明神鸟啄了啄少年红袍上落的白羽,就好像在品尝它最喜欢的冰清琼玉膏。
紫鸢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以为掌门大典后,我为什么带你来这里?”
许义丹老实地摇了摇头,然后猜测道:“紫鸢长老带我来见重明神鸟,想必是我与它有什么渊源,长老要告知的?”
来可笑,因为还是孩子,所以什么事情都被蒙在鼓里。又因为不能再当个孩子,所以那层膜又会被撕破,那些丑恶的、隐秘的、不为人所知的事情,样样被揭开捅破给他们看。
真相扎得人鲜血淋漓,又或者,那其实也只是真相的一部分。
毕竟他们又算什么呢,在早已参的大树面前,以为自己已经爬得很高的时候,仰头一看,树冠还在那里。
只有手握权柄财富的那些少数人,才能站在云端之上,俯瞰众生。
当你费劲心思去纠结那一两个真相的时候,他们或许在发笑吧。
当你以为自己叛逆莽撞的时候,大概还是没有跳出那遍布下的棋局吧。
大概无论怎么努力,命阅轨迹都始终朝向那个方向,不会发生任何改变吧。
大概从始至终,你所做出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费。
可是既然来这世间,不该走走看看吗。
商鼎的上巳节,孩童兰汤洗浴以驱邪。有种法是,七岁前的孩童都是神之子,暂居人间。若不幸夭折便道是回来处神界,若任滞留凡间便是沾染凡尘,从此才算为人儿女。
这法可笑,却也只是上古战乱饥荒时条件恶劣、民间孩童早夭时编出来的安慰话,如今太平安康之世,倒是不常这样了。
但偏偏在他身上成了真呢。
神之子,这法不可笑吗?
不过是愉悦神明的祭品,卑微的侍者,生的容器。
何为神侍?
自太古之战绝地通以来,羽化登仙的法越发缥缈。人神分居两界,地界灵气愈发稀薄,近百年来都未有飞升成神者。受道约束,神明原本不得插手人间之事。但卑微的地界人往往寻求上苍庇护,因此才有神侍传承之。
祭祀是人神间交流最普遍的方式,人提供祭品,而神明满足他的愿望。
和俗世的求佛拜庙本质并没有什么区别,这也是一种交换。
而神侍,便是家族与神明缔结契约之后的联络。
他们会是神明投影在地界的化身,神降现世,谓之归来。
毕竟神界的争斗杀伐,不必地界的少,也不必地界和平。
资源和势力都需要不断累积,而地界就像是他们取之不竭的谷仓,只要稍稍施加恩泽,就会得到高出百十倍的丰厚回报。
然而“归来”的神明,在史书上的记载不过寥寥。
一则需要寻找上佳的容器,二则神降过程顺利无伤,三则神侍能顺利献舍。
使命完成的神侍将会完全把身体和意识献给神明的分身投影,自此抹灭存在。
而地界的投影分身则会在修炼中不断向本体提供灵气,寻找空间缝隙中上古遗迹残留的神器宝物等炼化为己用。
但也仅仅是传而已,至少史书上有名有姓有战纪的只有那不多的几个。
明的暗的,毕竟没有亲眼见过。
就连飞升羽化一事,也因为近百年来未有记录而遭世人怀疑。
但没想到流丹阁不仅出了,还出了两个。
一个姓江,一个姓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