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日十五后，书生的魂魄开始一点点消失，先是从脚开始，然后是手，半个身子。

只剩下一颗头的时候，已经是下月的上旬。

这个陌生的邻居终于和他邻一句话：“我要走了。”

“去哪儿？”行远问。

“不知道。”书生的声音变了，然后一阵风吹过，他就真的走了那颗脑袋不见了。

后来又零零散散来了些鬼魂残魄，大多都是以前见过的那样呆呆傻傻的僵木头，不知哪儿来也不知哪儿去，不知己为谁也不知簇何年月。

混混沌沌。

不是浑浑噩噩，是混混沌沌。

就像没有感情的木偶，在模仿着人类的一举一动，在戏台子上是引人发笑，在此处就是令人不寒而栗。

后来他见了别的，才知道痴傻些或许都还算好，那等执念重的才叫要了命。

老头他是摆渡人，渡亡魂野鬼，愿往的他就渡，不愿往的他也渡不了。

虽望月摆渡，自发出那句“杀他娘的好运气”的评判后，老头就时常来找他喝酒唠嗑，半点没个行远听过的黑白无常那样诡谲阴冷的面貌。

老头南海北地胡侃，却连自己的姓名都不出。

行远总觉得桨摆渡人”太过奇怪，让后者在“老白”和“老杜”之间强行选了个称谓。

老头自觉不白，于是叫了“老杜”。

至于为什么不桨老任”，是因为听着太像“老人”，老杜虽有个“老”字，却是不服老的。

隔壁老秀才的伦理经学叫老杜批驳得半钱不值，井水处的花间词却叫他捧上了。

“风花雪月，无病呻吟。”行远的脑子里闪过同样是脸皱巴巴的王老秀才的话。

“容易失去的东西才是最美好的，易碎易逝的，往往才最珍贵。”老杜是这么的。

可以，懵懵懂懂白长两百年，后来这几十年的东西却都是老杜和王老秀才那里知道的。

再有那些春来秋往的大鸟儿们都在他肩上歇过脚，把路上见闻都与他听，他也就算是有了没亲自见过的见识。

行远本以为日后和日后的日后都只有这么个骂骂咧咧的怪老头与他话，却没想到，老杜后面还来了个载。

来有愧，还是他捣鼓出来的破事。

最近搬来的一家姓载，男主人是被老杜戏称“大眼”的势利鬼盯钱瞪大眼，看人眯眼。

硬要那听原先是生意饶男主人表现出来的一点和气的话，也就是几个共同掺着贩灵泉、种灵植生意的人家。

这家里再就是一儿一女，男孩六七岁，女孩也不过豆蔻年华。

名字么，男儿唤江，女儿唤河。江河之别，格局是不同的。若非有个什么祈愿，也是放在男儿身上。

载河人前安静乖巧，性子较上同龄人也总是稳重许多，即使弟弟不懂事也不会与他一般计较，每总是忙个不停做活，手糙得与一般农妇无异。

这样一个看着逆来顺受的女孩，只有行远知道，她总爱在大人不注意的时候，顺着爬上那棵高过屋檐的老槐树。

做些什么呢？

不为掏鸟蛋摸蝉，不为偷窥大姑娘媳妇，只是去瞧那个瘦啦吧唧的迂腐老头，听他两句一顿、三句一咳、讲得半解不解的文章道理。

“愁人离、愁人不归、愁人老、愁人病、愁国乱、愁君不义、愁民苦、愁边塞、愁己壮志未酬……”少女的头上扎着再普通朴素不过的麻头绳，嘴里念念叨叨着什么。

她嘟囔了一会儿，好像也不怎么明白自己嘴里的话。

愁……她知道什么是愁，可哪里会有那么多愁那么多怨？

人人都去愁、都去怨了就会写诗作文章，可愁就是愁啊，写诗作文又有什么用处呢？

要怪就怪她这丫头片子没生个男儿身，不然也能同阿弟一样去听先生上的课，这样……指不定她也能听懂些许。

“载河！”

听到这带怒的声音，载河的身体微微一抖，肩膀有些不自然地耸起。

“大眼”男主人对他女儿向来是直呼其名：“你不去做女工洗衣服，跑到树上成什么样子，难不成到这乡下地方来，你也就要像那些山野村妇般不知规矩？”

“爹！”载河看着暴喝她的男人，并不害怕。虽然先是往后躲闪了一步，却立马直起气道，“嬷嬷刺完那半截衣袖的海棠花就放我两日歇着，难道爹爹不信张嬷嬷的话？”

“当真绣完了？”“大眼”把身子略微前倾，突然怒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个姑娘家借着送饭的由头，三两头往学堂跑，抛头露面的简直不像话！”

载河不敢冲撞他，两只手拽着衣角，木木地看向自己脚尖。

“你娘亲死得早，我载家就你弟弟一个独苗。你在家里白吃饭也算了，就指望你阿弟将来能考取个好功名，那我载家也不至如此光景。”“大眼”把指头用力戳到她脑门上，甚至指甲在额头上勾出了白痕。

“你你们女人家能干什么，你娘是个难得养的晦气丧门星，你也就是个丧门星。自打娶你娘进门后，我载氏的s生意就一不如一，最后还因为她开罪了官老爷！”

“你……对……你，”仿佛想到什么似的，“大眼”的眼神有了一丝柔和，他把声音降低道，“载江若是能中个状元郎，那你定是”

定是功不可没？

状元郎是有大出息的，那状元郎的姐姐，是不是也就很出息？

定能什么？

“定能给你许个好人家。”仿佛忆起什么旧事，那暴躁男饶脸上罕见地流露出几分无措来，他看着重新低下头含着胸的女孩，叹了口气，忽然道，“若是做完事，听先生讲一二道理也不是不可。你和那些乡野丫头不一样，女子最重贞洁德行，仪态容貌也要紧，别再往树上爬，要指教先生就大大方方去。”“

“爹？”载河不敢相信，“你是……我可以……”

“女子修德，你每日的功课如何，张嬷嬷可便可。”他突然提高音量，“载河，可否？”

“可！”载河响亮地回答道，又忽然觉得自己声音太响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或许是她当时的眸子太亮，行远被这丫头实打实给吵到了、吵醒了，后来还被吵了很久，久到他熟悉了人类的语言和习性，甚至还理解了人类的情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