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男人,沈从军让我喊他陆伯伯,他拯救了我这个割草的小姑娘不用被中暑,却没办法阻止赵玉兰把我皮肤变黑的雄伟计划。沈歆惠在赵玉兰房间里哭闹了好久后,赵玉兰突然生出一计,第二天她带着我跑了几处地方,在确定了露天泳池,绝无遮阳后,给我报了游泳班。
那是快乐的一个暑假。这是我唯一让赵玉兰花了钱的培训,她报了整整一个月,还把明年后年三期费用都缴纳了。学习游泳让我不用再在家里,我中午坐公交车到游泳馆,可以泡到傍晚回来。
泳池的水清澈透明,阳光射到底下,又反射回来,可以看到一束束光在闪烁。我看得入迷,第一次想起了杨柳村。村里有一面湖,村民的房子围绕着湖而建造,湖是这个村的眼睛。没有风的时候,像一块无瑕的翡翠闪烁着美丽的光泽。当村里孩子跳下去的时候,就好像翡翠被打碎了,掩藏不住的流光溢彩。我如此想念那面湖,虽然妈妈从来不许我下水,但是我喜欢看小伙伴们在那里嬉戏,喜欢看最好心的鲁伯钓鱼,哪怕鲁婶的不悦目光一直没有停过,我依然高兴地接过他送我的鱼,兴冲冲地跑回家。虽然杨柳村的人一直当我们母女是外来者,事实上我们确实都不姓鲁,但是他们中也不乏有善意的。我就在那样复杂的情感中成长。
我跳进去,似乎跳进了杨柳村的湖里,我不用再惧怕妈妈的怒气,也不用再担忧其他孩子的捉弄。我沉了下去,慢慢的,我没有心慌,从未如此刻安定,水如一只大手怀抱着我。睁开了眼睛,看阳光在水下面似一只只顽皮的眼睛不断眨着。教练捞起了我,她告诉我们不要害怕,这里水不深可以站住的。一起学的孩子没有人会问你来自何方,我们在善变的水面前来不及去搞点别的花样。这让我很心安,我只需要面对水,看它时而温顺,时而发发脾气。
我的游泳倒没有显示出异于常人的天赋,但是我的喜爱学的态度让教练很满意,而且我绝不娇气。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在水里不是一条鱼,而是水,我跟水是融合在一起的。教练看我呛水也很淡定的样子,笑着说:“怪不得你叫若水。”游泳让我黑了很多,也瘦了很多。我看到赵玉兰眼里得逞的欣喜,她松了一口气。只是没有维持多久,她郁闷地发现我通红后蜕皮的皮肤,明明紫黑色了,却在夏季刚刚过去没多久又白了回来。幸好已经开学,她不用每天对着我,提醒自己的可笑和失败。如今回想,幸好是10岁的皮肤,恢复得快,换成现在没有防晒没有面膜没有精华液,我得长出多少不可逆转的晒斑。
游泳让我体质越来越好,原本瘦弱的我,胃口变大,我经常半夜不得不下楼偷吃东西,被老赵发现,他故意装作不认识打了我。不敢告诉沈从军,我依然挨饿。我的游泳教练发现我容易低血糖后,打电话给赵玉兰,让她必须督促我吃饱早饭,并给我配备一定的食物。教练以为我是那些挑食的女孩,不愿意吃早饭。电话后情况没有改善,教练问我为什么不好好吃饭?我只说了四个字“她是后妈”,教练没再说话。她再打了一通电话,之后,赵玉兰不但没有骂我,还让厨房天天给我准备吃的。我不知道教练跟赵玉兰怎么说的,我羞涩不敢问,教练也没有再说什么。是的,这又让我想起了杨柳村,虽然这个世界对我并不友好,但不乏有善意,我就是在那样复杂的情感中肆意生长!
那个记忆里最深刻的、来到沈宅的第一个夏天,一转眼就过去了,我长高了不少。
给我换肤的大工程在几番折腾后终于宣告失败结束。没多久,我惊奇地发现,赵玉兰突然接纳了我肤白的事实。因为一起出去不得不遇见熟人寒暄的时候,别人惊讶地说两个女儿皮肤不一样啊,赵玉兰淡淡地扫了我一眼,说:“不是我生的。我老公外面那个死女人生的。”一句简短的话,意味深长。外面,死女人?听着有一大串故事,再配上赵玉兰挂着的那微微的幽怨,依然紧紧牵住我的手,让问的人马上露出同情佩服和赞扬的复杂表情。赵玉兰在圈内搏了个好后母的名声,对她很是受用。
我说我不想提我妈妈,这是的。因为我在成人之前都纠结一个问题:为什么她要自杀不要我?虽然她一直一副阴郁的样子,但不妨碍我在杨柳村的野蛮生长虽然她经常魂不守舍,但不影响杨柳村给我一口热饭。可是,她死了。杨柳村的人不能再随便收留我,必须找到我的亲生父亲,让他把我接走,于是没有人问过我意见,我被带到了锦云路沈宅。
赵玉兰一开始其实没有想对我怎么样,如今回想,我是肯定这一点的。我妈妈虽然死了,虽然我不愿意提她,但是她在那个久远的日子里,在不经意间给我心里种下了憎恨的种子,在我遇到这些曾经活在我想象里的人物后,犹如被阳光雨露滋润迅速生长,虽然不够茁壮,但足以让我积蓄叛逆的力量去对抗新环境。如果我表现的如在鲁婶面前那样乖巧,起码表现的在教练面前那样安静,赵玉兰也不会使出这么多手段来对付我。或者她的心里也住着一个魔鬼,对我母亲的仇恨,在看到我这个果实后,被唤醒。换肤只是我们俩冲撞中的一个小片段,我摸摸自己后脑勺的疤痕,恐惧又如癌细胞扩散一般,蔓延到全身。我往沙发里靠了靠,掩饰我在回忆里的不适感。
一大群人进了屋,是沈从军两个兄弟一家。大伯沈从国是一儿一女,儿子沈浩宇比我大了10岁,女儿沈梦茜是他们中年得女十分疼爱,比我小2岁。小叔沈从志有两个女儿,都比我小个56岁吧,我不大记得。到了沈从军家,除了我这个沈小姐,还有大小姐沈歆惠和小小姐16岁的沈歆艾。我看了看摆在茶几上的照片,沈歆艾那个时候才45岁的样子,穿着漂亮的公主裙。那次赵玉兰在沈从军面前很诚恳地邀请我一起拍全家福,却在当晚每人一份的燕窝里放了什么,让我肚子拉了一晚。第二天她微微擦着眼泪暗示我装病,说我怎么还是不把这里当家。沈从军生气地拂袖而去,只有沈歆艾这个才5岁的娃娃给我揉揉肚子,让我不要痛。我有时候觉得沈歆艾真的是个神奇的存在,她出生在我来沈宅的第三年,我们同个生肖,差了一轮。不得不说,她的出生让我和赵云兰的战争从明面转到了背后。或者是因为她一懂事就认定了有两个姐姐,从来没有对我区别对待。更或者是一心以为中年得子的赵玉兰在看到女娃后实在失望,虽然不至于对歆艾不好,但总归没有对歆惠那样纯粹。尤其是又损伤了赵玉兰的容颜身材,她更愿意泡在美容院里修养身心。沈歆惠对于这个妹妹的到来只是没有对我这个姐姐的到来反应激烈罢了,却不见得就高兴。因此,沈歆艾从小反而由我照看更多,小孩子的心地纯真,对我自然就亲近一点。
传统的沈家总归阴盛阳衰。这个问题逐渐在企业的发展中显示出短板和尴尬。沈从军虽然是集团的中心人物,却任由沈浩宇拥有实权,而不是自己两个女儿。尤其是我这个死皮白赖一声不响考进来做了个小销售的女儿,他从未公开允许什么,更别说允许什么了。
就在角落里的我,还没有起身打招呼。恰好沈从军下楼了,我只在几次高层汇报会议中见过他。其实公司除了几个元老,像我这样随时有新鲜血液输入的销售团队,根本没有人知道我是他的女儿,而且是大女儿。他们只知道高高在上的沈歆惠含着金钥匙出生的长女,言谈之中羡慕不已。是啊,如果出身好,谁愿意累死累活地干!沈从军瞟了我一眼,我马上给了他一个孝女一般的纯真笑脸。他没有什么回应,走到了偏厅的会客室,低沉的说了一句:“都进来吧!”
“姑姑!”一声极其亲热的喊声,我却全身鸡皮疙瘩都出来了,似乎被突然扔进了寒冷的冰窖。我快步往会客室走去,不想看到这一波进来的人群。沈从军皱眉低头问了赵玉兰,她低声细语说了什么,沈从军眉头舒展点了点头。朝来的人群微微颔首,继续往会客室走。
会客室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这样的聚集一般都在公司的高层会议室。赵玉兰有两个弟弟,关系极其亲密,全部在沈氏集团担当要职。其他表的、沾亲带故的也都在各个领域,就像最没学历的老赵,也帮赵玉兰看家护院。不得不说这股力量在一定时候帮助沈从军对抗两个弟弟的反面意见。
我努力压制自己,起码得维护好身体的平静,眼睛空洞地落在玻璃窗外的草地。在会客室里,大家没有过分寒暄,知道沈从军有要事相商。我知道那双眼睛在我身上流连,那种令我窒息的恶心和愤怒。我终于摆脱了沈宅这个客观存在带给我的被动,像外人见到的沈若水那样,张扬、泼辣,直面挑战。
“若水也在啊?”
“赵总好!”
“自己家喊什么赵总,就跟私下一样喊我宗辉就好。”赵宗辉,赵玉兰大弟弟的儿子,曾经入住沈宅整个高中时代。余光看到沈家叔伯不易察觉的鄙夷之色,我咬着鲜红的嘴唇,不再纠缠言语之间。因为我知道不但没有用,还会让自己更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