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若华还未开口,那一头公孙荀便惊讶道:“县主怎会在此?”
沈若华被打断思绪,收回落在霍孤身上的目光,欠身道了一句万福。
公孙启干巴巴解释道:“是孤邀请县主出来聚。四弟怎会和皇叔在一起?”
公孙荀含笑正欲开口解释,身旁的霍孤便冷声道:“如今宁城水患迫在眉睫,太子身为一国储君,这个时候不在东宫替皇上分忧,反而在此约县主泛舟,太子心中可还有这下?”
霍孤是公孙启的长辈,尽管二人年纪相当,但霍孤终究高他一辈,被他指着鼻子训斥,饶是公孙启气得红了脸,也无法替自己狡辩一句,只暗道倒霉,今日竟在此撞见了这个煞星!
他抿了抿唇,紧咬着后槽牙道:“是孤的不是,请皇叔息怒,待孤回宫,必定亲自去向父皇告罪……”
他话音未落,身后便陆续传来脚步声,那几个歌姬接二连三的走了出来,为首的正是方才遭了公孙启青睐的苏梨,她眼疾手快的攀上公孙启的手臂,软声问道:“殿下,是什么人如川大,竟敢冲撞殿下的画舫?”
沈若华默不作声的徒了一边,方才被这女子挑起来的怒火也无声无息的散了去,如此胸大无脑的女人,还轮不到她来教训,就凭她自己也能把自己作死。
霍孤和公孙荀出来商议朝政,穿的很是简单,公孙荀喜欢立清正廉洁的招牌,从不在身上带那些公子哥喜欢的玉坠配饰,霍孤就更不用,一身玄色锦袍,上头连个绣纹都少的可怜。
加之两个画舫隔着距离,苏梨又没细看,自然瞧不出对面的二人也是贵气斐然,她只顾着甜言蜜语讨好太子,别的通通忘了,“殿下可要好好惩戒这二人,若不是他们毛手毛脚的,现在梨儿就能欣赏县主的琴技了。”
公孙启瞪大了眼睛,刻意收敛起来的慌乱瞬间被她点燃,苏梨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狠狠推倒在一旁,白皙的手肘磕在粗糙的船甲上,蹭掉了一层皮,苏梨也慌了,诧异的看着公孙启。
公孙启厌恶的后退了多步,扬声道:“你这贱婢胡袄什么!”他匆匆转身,朝着霍孤作辑,这一回他连腰也弯了下去,有些恳求的意思:“请皇叔恕罪,侄儿、并没有冲撞皇叔的意思。”
公孙荀幸灾乐祸的笑了笑,他拧起双眉,有些担忧的对公孙启道:“皇兄怎能让县主在这群歌姬面前弹琴,县主身有诰命,有是太师府的表姐,怎能在这种情状下……皇兄太鲁莽了。”
公孙启额上冒汗,心翼翼的抬起眼皮打量霍孤的神色,见他迟迟不言,心里头更加七上八下,掩埋在心头的恨意被无限放大,纵然他是太子又如何,到了霍孤跟前,竟还要如此卑微。
早晚有一日,等他得了势,必要削了他手里的兵权,届时让他还如何在自己面前放肆。
公孙启想着想着,心头的紧张竟也不由自主的少了些,回过神来,他又想去看看霍孤的反应,抬起头时,却见霍孤正站在自己跟前,公孙启猛地退了一步,“皇、皇叔。”
霍孤面色不变,问:“本王和四殿下,可否能与太子在船舱内叙。”
公孙启见他没有要发难的模样,不露声色的松了口气,笑道:“自然,皇叔这边请。”
他让霍孤先走了两步,吩咐一边的厮:“让这些不识时务的女人都给孤滚下船去!”
跪坐在一旁面色惨白的苏梨低呼了一声,她一边捂着流血的手肘,一边跪行上前,抓住了太子的锦袍,眼眶含泪,弱声哭道:“殿下,那梨……妾身怎么办?殿下,要妾身随殿下回宫,弹琴给殿下听的。”
过了生死的关卡,她又眼馋起公孙启方才许她的荣华富贵,心里怎能不痒。
公孙启脸色狰狞,狠狠将她踢开,正要恶语相向,身侧霍孤寡淡的声线响起:“让她们一起进来。”
埋着头打算进船舱休息的沈若华步子一顿,下颚微微绷紧,心中有些不悦。
公孙启被霍孤的话吓了一跳,“皇、皇叔的意思是,要让她们……跟进去?”
公孙荀捻了捻手里的扇柄,哗的一声展开,遮掩住唇角的笑容,这倒是稀奇了。
跪在地上的一干歌姬也是受宠若惊,本还有些胆怵的几个,听了这话都壮着胆子抬起头,目光停驻在霍孤的脸上,面颊都飘起一片红云,站起身来都是头重脚轻,直到进了船舱,一个个的才回过神来。
方才弹过去的琵琶姬又跃跃欲试,上前一步欠身行礼:“妾会弹一些琵琶,若是王爷不嫌弃,妾可以弹琵琶给王爷殿下们解解闷。”她年纪虽长,比不得苏梨娇俏,但好歹经历风月多年,自带一股妖娆的意味。
被她抢先一步,后头的那些个女子嫉妒的搅紧了手里的帕子。
沈若华落座在一边的桌案,正执起桌上的茶水打算解渴,耳畔确传来琵琶姬的声音。
茶杯硬生生停在红唇边,她纤长的骨关节微微使力,眼底划过一抹红光。
脑子里杂七杂澳想个不停,怎么也理不出头绪。
鲜少有愤怒到这般的时候,沈若华胸脯不断起伏,心想届时等她坐下给霍孤几个弹琴,自己便摔了这茶盏下船去!
他在这寻欢作乐,听美券琴,自己何必留在这碍人家的眼!
沈若华兀自发着脾气,那一边霍孤完全没有察觉,他一眼未看毛遂自荐的琵琶姬,反而转了转视线,找到了站在一边正用帕子擦拭手肘伤口的苏梨。
霍孤眯了眯眸,手冲着琵琶姬挥了挥,“你下去。”他冷声道。
手指转了个方向,指向站在一旁的苏梨,“你来。”
沈若华贝齿紧咬,骨节微微泛白。
好啊!还带指认对象的!
苏梨并没有荣幸的感觉,双眸与霍孤对上时,她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冷了。
边上替她擦拭伤口的歌姬见她身子有下滑的倾向,连忙搀住了她。
公孙启对霍孤的行为很是费解,但他难得看见清心寡欲的霍孤有这样的时候,即便是挖了他的人,公孙启也半点没有觉得冒犯,见苏梨并未动作,还不悦的将手里的酒杯掷在了桌上。
“愣着干什么,还不过来弹!你,把琵琶给她。”
旁人哪里晓得苏梨此时的心情,她惧的眼泪都掉了下去,看着像是个被逼良为娼的姑娘。
她慢吞吞的走到三人跟前,双臂颤抖的从琵琶姬手里接过琵琶,手指都方才弦上,抖了许久,一根弦也没勾起。
霍孤微垂着头,一绺碎发挡住他眸中的神情,纵然苏梨什么也没弹出,他也并未出声催促。
公孙荀沈默的坐在一边,执着酒杯时不时的抿上一口,眼尾不动声色的观察着霍孤。
公孙启则急的心痒痒,不耐烦的拍桌:“你到底弹不弹!”
苏梨情绪绷不住,哭嚎一声跪了下去:“王爷!我不、不会弹,请王爷饶了我,我、我……”
公孙启气急败坏,没想到苏梨竟会在这时掉链子,他拍案起身,张大了嘴
“不会弹?”
一道寡淡的声线抢先一步出声,公孙启到了嗓子眼里的话硬生生给他咽了下去,他尴尬的站在一边,脸色铁青。
但船舱内无人在意他此刻的心情,苏梨亦然,她现在在乎的唯有她的命。
听霍孤这么问,她发出几声呜咽,咬着唇点头如捣蒜。
霍孤身子往后仰了仰,倚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的开腔:“哦,既然不会弹,你这双手留着还有何用。”
站在他身后的齐言迈开了步子,船舱之内顿时被一股煞气笼罩,苏梨跌坐在地,连连摆手:“王爷饶命!妾知错了,王爷饶了妾吧!”她不断往后闪躲,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半点看不出方才的模样。
坐在一边的沈若华搁下手里的茶杯,心头腾起一股狐疑。
坐在上首的人出声问:“现在会了吗?”
苏梨不敢拖延:“会了会了!王爷饶命,妾弹,妾现在会了!”
她跪在地上,膝行上前拾起霖上的琵琶,她连眼泪都来不及抹,双手在琵琶上摆好,作势要弹。
“站起来。”
她搁在琴弦上的指狠狠一颤,红着眼看过去:“站、站着如何……”
“嗯?”霍孤撩了撩眼皮:“又弹不了?”
苏梨双唇不停抽搐,“能弹!能……”她双手撑着地,努力站稳身子。
她吞了口口水,那琵琶很沉,她分着力气固定琵琶的位子,又要弹琵琶,实在是苦不堪言。
苏梨紧咬着牙,指尖在琴弦上勾弹,一曲琵琶声总算在船舱内响起。
跪在后头的歌姬们纷纷松了一口气。
公孙启喝了一口酒,冰凉的液体划过喉间,才压灭了他心口的哪点子惧意。
他看了看霍孤的脸,努力勾起一抹笑容,想要开口缓和氛围。
不成想耳边忽然划过一道风,一个茶盏狠狠砸在苏梨的脚边,打断了她那断断续续不成调子的琵琶。
“弹的什么东西!”霍孤双眉紧皱,鹰隼一样的目光扫过苏梨,“凭你的赋,也配让本王的徒弟教你弹琴?”
沈若华一怔,喉头动了动,心里划过一道暖流,公孙荀蓦地抬眸看了过去,酒酿在口中囫囵片刻,嘴角微微弯起。
苏梨泪眼婆娑,这才反应过来,为何霍孤一直针对于她,她连忙扭身跪向沈若华,不停的磕着头:“民女知错了,民女不该让县主弹琴,民女大错特错,民女罪该万死,求县主饶命,求县主恕罪!”
这一会不止是苏梨,连带着公孙启都沉下了脸,他攥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颤,喝光了一壶酒,都没能压下他心中的忐忑,他吞了口口水,眼尾不停向一边的厮示意,让他尽快告知艄公,把画舫靠岸。
只要他下了船离开,就算霍孤想要借着这事教训他,也根本找不到证据。
沈若华冷眼看着苏梨求饶,只管端着茶盏品着,眼皮都没撩动一下。
直过了半晌,她喝光了茶杯中的茶水,才淡淡开腔:“此事全由王爷做主,你不必求我。”
苏梨磕了半的头,眼睛都被血糊住,却只得了这么个回答。
她哪里敢去跟霍孤讨饶,她生怕霍孤一个不爽,就让那冷面的少年挥刀砍了她。
她不依不饶的咬牙磕头,“县主开恩,救救民女吧。”
沈若华本欲置之不理,身形却突然一顿,几息之后,她复又开了口,“好,既然你有心与我告罪,便抱着琵琶去船头弹奏,等船靠岸时,你的琴声若能吸引百姓叫好,我便求王爷开恩,饶你一命。”
此法虽累,但却能让她捡回一条性命,苏梨强忍心中的不爽,感恩戴德的磕了几个响头,抱着地上的琵琶便出了船舱,齐言顺势跟了上去,随着船舱的帘子落下,屋内又陷入了沉默。
无人开口,船舱内落针可闻。
沈若华扶着桌案起身,开口道:“王爷和殿下商讨国事,臣女便不在此打搅,先行告退了。”
公孙启哪敢不,他现在唯有一个期望,那就是赶紧下船回东宫,否则他总是觉得,霍孤处理完苏梨,下一个就是自己,他挤出一抹笑容,对沈若华道:“边上还有一间侧卧,县主可以去那里休息。”
沈若华点零头,临行前瞥了眼跪在里头的歌姬,想想道:“你们也出来。”她笑着看向霍孤:“王爷和殿下商讨的事宁城水患一事,这些个歌舞姬留在簇,还是不妥,王爷以为如何?”
实则官员议事时,喊歌舞姬跳舞唱歌不是少见的事,太子本就不敢和霍孤单独相处,打算让这群人留下给他暖暖场,没想到沈若华却把这群人带了出去。
还没等他制止,霍孤就乖巧的点零头,有了霍孤点头,太子自然哑了口,闷着头不敢再出声,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船舱内只剩他三人。
但公孙启多想了,从船靠岸的这一阵子,霍孤的的确确是和他二人讨论宁城水患的救治之策。
随着时间慢慢过去,公孙启也渐渐安了心。
果然就算霍孤再如何嚣张,也是不敢把主意打到他身上的,也唯有吓一吓那歌姬出出气了。
公孙启这般想着,脊背又挺了起来,语调也渐渐变得不羁。
公孙荀眼底乘着一抹嘲讽。
蠢货。
…
…
苏梨被齐言押到船头,迎着暖风,她努力抱着手里的琵琶弹着,那些歌舞姬都走了出来,站在台阶下看她。
心想若不是她错话,方才在船舱内,她们也不会遭了牵连被吓得半死,那些个女子凑在一块,声音从到大,冷嘲热讽骂的苏梨无地自容。
可每当她有偷懒的动作,站在一旁状似出神的少年就会冷冷的扫过她,故而一直等画舫行到岸边,她都没能找到时间停手,指尖已经渐渐开始泛红发肿,每勾起一根琴弦,都是一阵剧痛。
洞玉湖旁有一座桥,前面不远便是百姓的住处,正是晌午的时候,无数行人马车从桥上路过,苏梨顶着众多百信疑惑的目光,紧咬着牙弹着手里的琵琶。
“这姑娘是谁啊?”
“这还用问吗,看她的打扮,不是窑子里出来的,还能是哪来的,好人家的姑娘,能穿成这样站在这弹琴?”
“这琵琶弹得也太难听了,看她的打扮好像是仙坊的,这琴技未免太差了些……”
“她身边的少年是谁啊?看着挺不好相与的……”
“她不会是得罪了画舫里的老爷,才站在这弹琴的吧……”
一边的议论声不绝于耳,不出一炷香的功夫,一边的桥上、前头的空地已经站了不少人,还有家里有船的百姓,划着船停在画舫边上,只为看一个热闹。
苏梨愈发觉得屈辱,那些人从她的琴技渐渐谈到她的穿着,不少淫词浪语从她耳中穿过。
双臂已经酸痛的无法言喻,怀中的琵琶不停的往下掉,尽管苏梨憋红了脸,也没能阻止手里的琵琶划落。
只听“嘭”的一声,琵琶掉在船甲上,弹跳了一下,掉进了湖郑
苏梨的脸刷的白了下去,她膝头一软,跪在了船板上,双手不停的挥舞,想要去抓那琵琶。
但琵琶已经完全没入了湖中,影子也瞧不见了。
苏梨浑身都被汗浸湿,双唇不停的哆嗦,甚至不敢扭头去看一眼齐言。
正当她脑中最后的神经都要崩断时,一道声音突然传进了脑郑
苏梨低垂的脸上,瞳孔蓦地放大。
边上的百姓看她的琵琶掉进了水里,又是一阵骚动。
可还没等她们议论几句,那面如土色的姑娘突然就抬起了头,凄厉的哭声猛地响了起来
“民女错了,民女对不起县主,民女不该、不该附和太子殿下,让县主给民女、还有坊里的姐姐弹琵琶,不该听殿下的话,让县主给民女还有姐姐们弹琴助兴,民女有罪,民女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