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半。
早应打烊的瑞安摩托修理铺院子里,今夜意外的灯火通明。
一个穿着满是机油污渍,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工装裤背带裤的女人,手里正捧着一张黑框白底的照片,屈膝靠坐在墙角的地面上,眼神冰冷,没有焦距。
她的斜侧方,安安静静的躺着一口被密封玻璃罩着的乌木棺材。
棺材旁边,堆叠着五颜六色的花圈纸活,蜡烛贡品。这一切的映照,让在地上坐着的,本就脸色冰冷的女人,看起来有些莫名的诡异。
几步远的门外院子里,三人一小组,五人一大队的围了不少男女老少,正声嘶力竭的争吵着什么。
你也分不清楚,到底谁在说脏话,谁在劝架。
笼统着听起来,就像是一百只水壶同时烧开了,刺耳的很。
“我当初说什么了?三岁看到老,狗改不了吃屎。当年灰头土脸的回来,老爷子偏心眼儿,死前,非得把这么大的地方给他开这么个不挣钱的破店。”
“呵~他倒是两腿一蹬一了百了清闲自在了,真是坑人坑到了奶奶家。当年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写的欠条,我可还留着呢。”
“别跟她说那些个没用的。我告诉你冉美盈,今天你给句痛快话,我们的钱,你打算怎么还?现在这房价可不是当初那么便宜了,你可别想按以前那点玩意糊弄我们。”
“别怪我说话太难听,简瑞安在时,你家好歹还有个喘气儿挣钱还债的,现在人死了,你们娘俩一身娇贵病,没一个健全能挣钱的。赶紧把房子腾出来,该卖的卖,分完我们再也不为难你了。”
屋里冷眼旁听的简亦,握着相框的手指紧了紧。
她刚想支腿站起身,却被远处院子里,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母亲,一个眼神,按了回去。
简母的额头微微冒着细杆,发丝黏黏的贴着鬓角,眼底是越发疲惫的血丝。
可她面上依旧平和,只是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解释着。
她想用尽可能最低微的姿态,化解一些这帮人气势滔天的责备。
简亦的父亲,也就是这家修理铺的主人,简瑞安。
曾经是国内顶级摩托车队的金牌机械师,在事业顶峰期时却不知何故突然离开车队销声匿迹,留下身后无数让人摩拜的传说与分不清真假的揣测。
有人说,是因为那一次比赛里,由于他的失误操作,导致车子失灵,十九岁天才车手在比赛中当场死亡。
也有人说,这不过是官方为了推着责任,胡乱找人背了锅而已。
众说纷纭。
离开车队以后,简瑞安就带着妻女,一起回到了老家。简亦的爷爷不顾众多儿女反对,把名下唯一一处财产,也就是这个铺子,给了简瑞安开店。
看着财产眼珠子冒绿光的这些亲属,本是不同意的,可后来简瑞安按照老爷子要求,当场立下了字据,给他们每年入股分红,这才平息了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吵的麻烦。
修理铺所在的这个位置,其实算是一个赛车文化镇。因为离这不到三公里,就是国内目前为止最大的职业级赛车场。
因为简瑞安的手艺口碑极好,所以店铺的生意一直以来都很是不错。
只不过,大部分的利润都给这帮能沾上边沾不上边的亲戚里道分红了,简亦这一家三口,说是老板,可收入着实也就是个看店打工的。
但好在一家人三口和和睦睦,过得也挺自在。
可就在十二个半小时前,本来应该为后天国际摩托GP排位赛车队调试车辆的简瑞安,却在修理铺二楼的工具间,突发心脏病猝死。
简亦在楼下帮着调试车子,母亲在做午饭,谁也没有注意到楼上父亲倒下的咣当一响。
发现后人还没送到医院,已经凉透了。
简亦和母亲都在去往医院的救护车上,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这个早上还一脸温柔的说,等这次比赛结束,一家三口一定要放个长假,一起去给女儿毕业即将参加的国际青年艺术家画展加油打气。
可人,就这么的,在不知所措的娘俩面前,丢失了一切温度。
母女俩在医院刚刚办理好简瑞安的死亡手续,人还没来得及回到修理铺。
修理铺这边,这一众连人都没看见到底什么情况的,已经在修理店的院子里,架上了灵堂,抬来了空棺材。
一边打着可怜母女俩,想力所能及帮忙操办后事的名头,实际上迫不及待来分家产了。
简亦冷笑一声,撑着膝盖从地上站了起来。
没管另一头母亲劝退的眼色,直直的朝着人群走了过去。
这几步路,她走的极慢,身体微微发抖。她想了无数种扇她们大嘴巴的姿势和力道,甚至想着,等走到近边,应该抬哪条腿先踹?先踹大姑还是先踹二姑?
可就在她刚刚走到母亲身边,想要抬腿的一瞬间。
一道有力的引擎声迅速的由远及近逼来。然后在院墙外左侧,传来一声撞击发出的巨响。
所有人都愣了,除了这声巨响,气氛突然安静极了。
紧接着,所有人都尖叫着往一旁跑去。
院墙有丝丝开裂,同时,从外边半空中,飞进来一个模糊的身影。
简亦条件反射的双手抱住面前的母亲,同时,她也清晰的看见,那个模糊的人影,穿着荧光绿的连体皮衣,带着荧光五彩的头盔,从自己和母亲头顶正上方,像颗流星一样,唰的飞了过去。
然后咣当一声,砸在了套着玻璃罩的棺材盖上。
玻璃碎裂的声音很清脆,撞在棺材上的声音,闷闷的。
怀里的母亲最先反应过来,掏出电话率先打了120。
简亦小跑了几步凑了过去,想查看下那人死活。
她知道店铺院墙外,也就是刚才这人撞的那一面,堆放了很多废旧轮胎,这些轮胎会帮着缓冲掉一部分高速撞击的力道。
所以没准儿,人还没死。
果然,这人动了一下,他的手胡乱的从身侧抬了起来,吃力的拨开了眼前已经碎裂的头盔镜片。
程肃觉得自己浑身都被摔散架了,他从赛车场出来没开多远就发现车子出了问题,刹车捏着毫无反应,而且车速也降不下去。
他在这周围转了十好几圈,才看见店铺外边堆放的这些轮胎。
实在没办法,只能靠这些轮胎和皮衣里的安全气囊,赌一把了。
程肃趴在有点劈裂的棺材板上,艰难的低头看了看身下,又抬头看了看面前的供台和台面上依旧摆得端正的黑白遗像。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扯着脖子卧槽了一声,随后再次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