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
雨声渐紧了一些,吴书来拉着睡眼惺忪的十二阿哥,不断地嘱咐道
“阿哥,您听奴才的话儿,一会儿进去,什么都甭说,什么都甭做,也千万不能哭,无论看到了什么,跪下就是了,一句话都别多说。”
永基困得眨了眨眼睛。
他看了看吴书来,勉强的笑了笑道
“吴公公,我已经大了,肯定不会哭。”
吴书来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旁边儿还跟着两个魁梧的侍卫,什么也不敢多言。
眼瞧着就要到了龙舟上了,他不安心的嘱咐道
“十二阿哥,可千万记得老奴的话,千万记得,甭害怕,去吧,去吧。”
十二阿哥也觉得今日怎么都是怪怪的,皇额娘到现在都没有回来,还要把自己带到皇阿玛的舟船上,他也不敢多问,只是对着吴公公点了点脑袋,便跟着侍卫一同进去了。
刚刚一进去,他就险些惊掉了下巴。
皇太后与令贵妃坐在一侧,皇阿玛在正中间,最让人惊奇的事,皇额娘与五皇叔跪在地上。
是犯了什么大罪不成么?
十二阿哥虽然内心不大开心,但是多年皇后的教养,为人还需礼当先,他弯下身子行了礼
“儿臣见过皇祖母,皇阿玛,皇额娘,五皇叔,令娘娘金安。”
他自然的跪在了皇后的身旁行礼。
哪个孩子不想要离母亲近一点呢?尤其是在这种,四下无助的境况之下。
乾隆帝看着永璂瘦瘦小小的身影儿,安安静静的跪在了皇后的旁边。
心里始终觉得,那件事,自己不该相信的。
皇太后慢慢悠悠的开口道
“永璂呀,今儿个叫你过来,本也是没有什么事儿的,你到皇祖母这儿来吧!”
皇后目光暗淡,抬起头来看了看十二阿哥一眼。
她轻轻的摇了摇头,仿佛在告诉永璂,不要过去。
十二阿哥看出来了皇额娘眼圈儿发红,一时间也有些踌躇不定了。
皇太后又轻轻的唤了一句道
“好孩子,过来,皇祖母有话要对你说。”
十二阿哥并没有挪动身子,他工工整整的跪在了皇后的身旁,就连衣角,都整齐的不曾出错,这才是皇后教出来的孩子,一个嫡子的气度。
永璂是个聪慧的孩子,殿内的一切,他只看了两眼,就明白了许多。
从他很小很小的时候儿开始,有关于自己额娘与五皇叔的流言蜚语,就不曾断绝过。
即便是乾隆帝严禁宫人乱说,可十二阿哥出宫居住的那些日子,也早已经听了个干干净净。
他是个敏感又聪慧的好孩子。
也是皇后与乾隆帝悉心教导宠爱的孩子。
又是大清朝的唯一嫡子,已经与新雅郡主定下婚约,这样一个锦衣玉食堆砌起来的皇子,不必想,也知道他会有什么样的前景。
只是,料得风波起?
皇太后忍不住有一点怒气了,她眼睁睁看着永璂这个伶俐聪慧的好孩子,如今是一味的向着皇后,心里头也开始不是滋味儿了起来。
永璂是嫡子,又为皇帝所钟爱,能够立下一个嫡子,是乾隆帝自从登基以来的夙愿,这一点,没有人比皇太后更加清楚明白。
正因如此,她才隐隐的对待十二阿哥有了一点儿别的心思。
若是自己能够手持一个嫡子,那么,乾隆帝的储君之位,岂不是唾手可得。
自己也不必枉费心机,去培育令贵妃那个包衣奴才所生的孩子了。
满清贵族,最是讲究血统的纯正。
皇后背后的那拉氏,乃是八大姓氏之一,那拉氏与爱新觉罗氏的孩子,又是嫡子,若是能够为自己所用,不但利了大清朝,更是能够巩固钮祜禄氏一族三百年的富贵荣耀。
可是这孩子,如今却被皇后养的,完全与自己毫不亲近。
乾隆帝并没有心思去理会殿内的波云诡谲,他抬眼看了看永基,心底里似乎只有一小会儿的犹豫,沉吟道
“来人,去取东西来吧。”
皇后只觉得每一刻都如同沉重的木桩一下一下儿的撞在自己的心上。
他淡淡的吩咐,没有为自己考虑过半分,也不曾为二人的孩子将来,思量半分。
今日这么做了,只怕是来日,自己与十二阿哥,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那被乾隆帝吩咐的人,不是吴书来,是一个黑衣的侍卫。
样子陌生的很。
殿内无人认识他,想必是乾隆帝粘杆处的人,那人也不敢耽搁,便弯身要去。
却见皇太后扬了扬手掌,吩咐道
“不必去了,哀家早已备好,清漪,呈上来。”
乾隆帝眼角里闪过一丝狐疑的光,还是没有反驳。
崔嬷嬷艰难的捧着一个小托盘上了殿来,她余光看了看跪在地上的皇后娘娘,不知怎的,思绪就飘回了三十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
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先帝爷正襟危坐,满宫的人都到了承乾宫中。
随之而来的,就是宫中的巨变。
一夕之间,宠冠六宫的郭贵妃沦为了阶下囚,她的兄长,父亲,皆被连累,而唯一的孩子荣嘉公主,也被先帝爷抱走。
如今,一模一样的情景再一次在崔嬷嬷的眼前浮现,她捧着一个托盘,上头的东西用白布蒙了起来,看不真切。
皇后的身子都不可控制的微微颤抖了起来,她自小就在宫里头长大,这些腌臢的事情,自己从小都看到大,甚至,甚至当年先帝爷在承乾宫的事情,自己都一清二楚。
她还记得自己要做皇后的前一夜,乾隆帝拥着自己入睡,自己小心翼翼的问了他。
“皇上日后,会让臣妾步姑母的后尘么?”
他迷迷蒙蒙的攥住自己的手指,允诺道
“两心相合,决不相弃。”
他说,只会给自己无上的荣耀与尊崇地位,绝不会给自己半分屈辱与难堪。
皇太后看着那呈上来的东西,看了一眼身旁的令贵妃,二人目光交汇,皇太后淡淡的开口吩咐道
“这是银针,和亲王既说自己清清白白,那就劳烦滴血已证。”
弘昼闻言,惊讶的瞳孔都微微收缩了一下儿。
太后这样平淡的语气,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事情,只是,自己自证清白,那么十二阿哥呢?
太后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甚至不惜毁了自己的亲孙儿,实在是可笑。
和亲王转头看了一眼皇后,
见她神色悲戚,弘昼也忍不住有一刹那的恍惚,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了一丝后悔的念头儿。
若是自己当年狠下心肠不归京城,是不是今日,她母子二人便不必受此屈辱。来看书吧lkbkrg
自己不单单是耽搁了皇后的终生,如今还连累了十二阿哥,即便和亲王是个血气的男儿郎,此刻心底里也油然的生出来一些愧疚。
而座上的皇太后却并不明白他内心的想法儿,还在咄咄逼人。
和亲王瞥了她一眼。
咬着牙开口道
“弘昼一滴血何足惜?只是请皇兄可要思虑清楚,今日过后,不论结果如何,皇后娘娘母子的清誉,都必然会受损。”
乾隆帝却只是合了合手掌,他嘴角冷冷的扯出来一抹笑容
“这个不必你多虑,朕自然会让今日的事情,一个字也传不出去。”
他是天子,做任何事情,都是思虑周全的。
只是今日,多多少少的有一些冲动了。
他素来沉稳,只是,万事和皇后挂一点勾,就会顾不得那么多了。
吴书来也看着眼前的一切愣住了。
他在深宫之中,沉浮起落几十年,纵然知道许多宫闱秘事,可是哪里亲眼得见,天家伦理纲常这样混乱的时候儿。
吴书来有一些揣摩不透乾隆帝的心思了。
他看着黑压压的殿内,细长的银针发着诡异的光芒。
那黑衣侍卫朝着十二阿哥的身影儿走过去。
吴书来终究是没有狠下心肠冷眼旁观,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身子,目光恳切的看着乾隆帝
“万……万岁爷三思啊。”
他是大太监,在乾隆帝身旁几十年了,做事情,比自己的主子更加懂得利弊。
可是今时今日,看着皇后娘娘母子受这样的屈辱,纵然吴书来明白自己人微言轻,说的话压根儿就没人会在意半分。
还是鬼使神差的为皇后发了一句声。
皇后娘娘是对自己有恩情在的,这个也是吴书来在深宫之中,最后的一点温暖。
况且身为乾隆帝身边的大太监,吴书来也不忍心瞧着后宫的纲常,就这样颓败了下去。
乾隆帝面色冷峻,岿然不动。
他手指轻轻抚了抚椅子的把手儿,就有两个黑衣侍卫,拉起来了吴书来,就拖着向殿外去了。
皇后心底里叹了一口气。
就连吴书来都这般,被他如此无情的处置。
自己还能够指望什么呢?
那侍卫逐渐的靠近永璂,细长的银针,与雪白的瓷碗,映衬着发出奇怪的颜色。
永璂毕竟还是个孩子,怎么能够明白其中的意思,他情不自禁的往后缩了缩身子,向着皇后身旁靠了靠道
“皇额娘。”
皇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她直起身子来,伸出来纤细的手搂住了十二阿哥。
月光寒冷。
永璂却感觉到,额娘的身子是有些暖的。
自从十二阿哥长大了之后,母子二人鲜少有这样的亲近。
皇后也十分想念从前,那个总是赖在自己怀里撒娇的小胖子。
她本不争不抢,可是今日的一桩桩,不单单是要羞辱自己,更多的是永璂。
他还是个孩子,就要亲眼目睹这一切了。
自己决不能让这群人,为所欲为。
皇后冷下了声音,眉目之间似乎带着寒气
“放肆,本宫在此,你再往前走一步,今日就让你担上杀害皇后的罪名。”
那黑衣侍卫是粘杆处的人。
粘杆处只是单纯的效命与皇帝,别人的话,一概不听。
可是此刻看着皇后娘娘这样的面色,如同月光之下,潺潺流淌的小溪,冰冷而倔强。
那黑衣侍卫也不禁不敢动了。
大殿之内安静极了。
皇后抬起眼睛,看了看坐上的皇太后一眼,努力的平复了情绪道
“纵然臣妾有失德之处,可永基还是个孩子,臣妾恳求万岁爷,看在臣妾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孩子的份儿上,不要这般无情。”
她一向是不屑与拿情爱要挟乾隆帝的,可是眼前,此时此刻,已经不是自己执拗的时候儿了。
皇后看了看和亲王弘昼挺得笔直的背影儿,突然想起来了十二阿哥的亲事,今日若是这么做了,那永基的日后,定然是要毁了的。
乾隆帝可以不为十二阿哥思虑,可是自己是永基的额娘,自己,就只有这么一个孩子了。
座上的皇太后与令贵妃,以一种看戏的姿态俯视着一切,仿佛,皇后与十二阿哥,这对紫禁城里最尊贵的母子,此刻沦为了跳梁小丑一般。
只是令二人没想到的是,乾隆帝的动容。
乾隆帝听着皇后的话,心里何尝不是如同刀绞一般,这么多年来,最让二人痛心不已的事情,就是孩子的夭亡。
五公主与十三阿哥,是乾隆帝与皇后心底里永久的伤疤。
乾隆帝缓缓的走了下来,他步伐也有一些不稳,只见他一步一步的靠近了皇后。
他轻轻的弯下身子,蹲在了皇后的身旁。
看着她受惊发红的眼睛怒视着一切,一只手死死的抓着永璂的衣裳,乾隆帝忍不住心里一痛。
曾几何时,皇后与永璂,是他最最珍视的两个人。
可是此刻,却是自己亲自去把他们逼上绝路。
娇妻爱子。
乾隆帝的心肠又怎能不痛呢?
他沙哑着嗓子开口
用只有二人能够听得清楚的声音道
“皇后,朕只是想要一个答案,若是一切如愿,朕日后,再不疑你半分。”
他目光笃定,说出来的话也是字字真切。
这场变故,也不是他想生出来的,只是被皇太后架了起来。
皇后望着这样深邃的一双眼睛,只觉得情不自禁的就快要相信了他说的话。
但是实在可笑。
这样的情景之下,他在这里给自己一些没有边际的承诺。
皇后轻蔑的扯了扯嘴角,意识到了,此时此刻,无论自己做什么,都已经无力转圜了。
她眨了眨长长的眼睫,有一滴眼泪悄无声息的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