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纵然心底里再多要为皇后陈辩的话,可皇后断发的事实摆在眼前,任谁也无法去更改的。
皇后出身满蒙贵族,满洲的这个规矩,她不可能不知道。
乾隆帝顿了顿道
“她即便不是皇后,到底,也是与朕恩情多年的女子,一切尚未水落石出之前,朕自然不会宽恕她,可也不愿错杀了她。”
皇太后淡淡的开口道
“皇帝,你为了她,当年弃前程于不顾,为了立她为后,又险些得罪了满洲重臣,如今,也要为了她,舍下你这天子的尊严不成么?”
乾隆帝面色沉静,眼睛里却已经翻涌着怒火,他缓缓道
“儿臣自然恨她,恨她欺骗了朕这么多年。”
怎么能够不恨呢,由爱故生恨,自己这么多年以来对待皇后的情爱,都被她弃之不顾,她的心中,若是从来都没有放下过和亲王弘昼,自己真是恨不得即刻就杀了她。
在杭州城的龙舟之上,自己看着她通红的眼睛,也有一霎那的恍惚。
自己从前,那么疼爱的一个人,怎么会走到如今这样的地步呢?
皇太后也是过来人,当年先帝那样恼怒之极,却还是没有狠下心来去赐死郭氏的时候儿,自己就明白,男女之情,没有说的那样简单。
她抿了抿嘴唇道
“哀家明白你念旧情,可皇后,一触家规,二犯国法。你既然心底恨她,早早赐死了,也好了结了这段孽缘。”
崔嬷嬷在后头站着,神色也有些焦急,她生怕,生怕乾隆帝被皇太后劝服,真的会下旨,让皇后了断。
“朕与皇后之间,这么多年的情谊,绝非是皇额娘口中一句赐死就可了结的。”
三十余年的夫妻情分,一路风风雨雨,不论是承欢侍宴,还是夭子殇女,夫妻二人,总是一体挺过来了的。
对待旁人,或许是皇帝与妃嫔,可是面对皇后的时候儿。
两个人才是真切的夫妻一体。
乾隆帝不愿意对待皇太后有一丝一毫的隐瞒,他捏了捏手指道
“她自从嫁与儿臣,便已经是儿臣性命之中的一部分,这么多年,朕不能说她比江山社稷还要重要,但,皇后,是撑着儿臣在这宫中度过许多寂寂光阴的良药。”
紫禁城里宫阙深深,感到煎熬的并不仅仅是苦苦守着的后宫女子,乾隆帝纵然身在九五至尊,却觉得身躯寒冷,孤寒高位,他虽然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可是心境却不复从前了。
而皇后,是他生命中为数不多的光亮,这些年来,若是没有她时时刻刻在身旁陪伴着,只怕乾隆帝,也会比如今煎熬的多。
皇太后自然看的出来,再深的夫妻情分,哪有经过这么多年还始终如一的,自己的儿子,虽然薄情,但是也有重情的一面儿。
皇后是个幸运的女人,她得到了帝王唯一的厚爱。
可是,天子毕竟是天子,不能够困守情爱。
世人会赞颂圣祖爷的丰功伟绩,却只会对为女子出家的顺治帝嗤之以鼻。
皇太后摆了摆手道
“这些,我都明白。”
她眼睛里的光芒慢慢消散,冷声道
“哀家如今,只问你一句话,是废后,还是赐死?”
若是废了皇后之位,那么,那拉氏的荣耀,就荡然无存。
而赐死皇后,念着乾隆帝对待她的情谊,到底还是可以以皇后之礼下葬的,对外也只是说皇后染疾身亡。
皇太后指了两条路给他选择。
然而这两条路,乾隆帝都不愿去。
他握了握拳头道
“皇额娘,请恕儿子不孝。”
乾隆帝撩起来了衣袍,轻轻的在皇太后面前双膝跪了下来。
天子之尊,也很少行这样的大礼。
皇太后也有些吃惊,她拍了拍把手儿,无奈的叹了一口气道
“那你要如何?”
乾隆帝只是低头,凝视着自己龙袍上的层层花纹,他开口道
“皇后是儿子亲自册立,儿子不会废她的位置,多年的恩情实难不顾,儿子也不能赐死她的性命,可皇额娘步步紧逼……”
皇太后看了看乾隆帝,眯起来眼睛
“你是在怪哀家?”
乾隆帝却并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低下头去,过了许久才开口道
“儿臣愿收回景仁宫的一切恩典,将她终生幽禁冷宫,非死……”
他似乎嘴唇也变得微微颤抖了起来。
“非死,不得出。”
皇太后看着乾隆帝眉目之间的一抹坚定,心底里也有些恍惚,想起来先帝爷当年将郭氏贬谪的时候,脸上,似乎也是一样的表情。
只可惜,自己当初,分辨不出,他是太恨了,还是不舍得。
如今却明白了。
自己走到了这一步,实在是有些难为皇帝了。
他若是真的能够狠下心来,那留着那拉氏的性命,也不是什么妨碍的事儿,左右,是冷宫里又多了个疯魔的女人罢了。
皇太后抿了抿嘴道
“那皇帝……”
乾隆帝神色坚定
“不论结果如何,朕与她,都不会再相见了。”
他紧紧握着的拳头也轻轻的松散开来。
心底里想起来了皇后那一日在杭州城中,绝望无助的眼神。
脑海里想起乐天的诗词
“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一旁站着的崔嬷嬷看着乾隆帝的背影,心底里也有一些心疼了。
自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儿,这个孩子,做很多事情,就不能完完全全的按照自己的想法儿了。
他一心登上君王的位置,却不想,还是活的这样受制肘。
崔嬷嬷缓缓的上前了一步,搀扶住了皇太后的手,轻轻的开口道
“万岁爷已然是足够恭顺了,太后吃斋念佛,如今,也是该慈悲的时候儿了。”
皇太后看了看崔嬷嬷,想起来她说的话,自己与皇帝的母子情分,不能荡然无存。
她点了点头道
“也好。”
崔嬷嬷转身,轻轻的扶起来了乾隆帝。
听的皇太后开口道
“清漪,就按照皇帝的意思去办罢,将皇后静心苑的礼服,首饰,还有太监总管,一应收回,景仁宫,若是无人居住,也封住罢。”
太后淡淡的吩咐着,仿佛在说一件十分平淡的事情。
殊不知,每一句话,都深深的刺激着乾隆帝。
自己赐下的东西一一收回,就连二人居住多年的宫殿,如今也要人去楼空。
还剩下什么呢?
没有了情谊,这些东西就什么也不是了。
皇太后看了看乾隆帝的神色,试探着开口询问道
“那,十二阿哥,皇帝预备如何处置?”
后宫之中,总不能留下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孩子。
若然永基真的不是皇家血脉,总是要早早处置干净了才好。
乾隆帝刚刚站稳的身形一晃。
他叹了口气道
“永基,到底是皇家血脉,一切还未查清,皇额娘,当真就如此心急么?”
他已经很努力的万般都按着皇太后的意思去做了,也很尽力的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可是皇太后,却是一步一步的紧紧逼迫。甚至,连十二阿哥的事情都要过问了。
皇太后看了看乾隆帝发红的眼眶儿,也觉得这些不该再说了,她摆了摆手道
“那,一切都暂缓罢。”
乾隆帝已然是十分的疲惫倦怠了,他什么话都不想说,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回去好好儿歇一歇。
一日的舟车劳顿,不,不只是一日。
却听到皇太后悠悠的开口道
“国不可一日无君,后宫,亦不可一日无主。”
她这么一说,乾隆帝就能够想得到接下来的话了,他只觉得头痛的厉害,许多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默默的听着皇太后说话
“皇后如今既然已经入冷宫,皇帝保留位分已然是恩典,六宫之权,也该寻个更好的人来接替。”
太后心底里的盘算打得极好。
皇后是个为情的女子,此番一进冷宫,即便是自己毫无动作,让她自己,在那样苦寒的地方儿,也是熬不过一年的,到时候皇后一死,后宫之中,总要找新的皇后来。
放眼六宫,哪里有比令贵妃更为好掌握的人呢。
恨只恨,钮祜禄氏一族毫不争气,堂堂一个大族,竞然连一位适龄的女子都寻不到。
令贵妃即便是汉人出身,做不到皇后那一步,她的子嗣与宠爱,也足够自己安心半生了。
皇太后看了看乾隆帝道
“皇帝心里,可有什么好的人选?”
她目光狐疑,有一下儿没一下的扫着乾隆帝,似乎是在暗示什么。
乾隆帝自然明白皇太后心底里的意思,他无力的闭了闭眼睛道
“一切,但凭皇额娘做主。”
他这样乖觉,眼底里的疲惫与倦怠,却是崔嬷嬷从来没有见过的。
皇太后笑了笑道
“令贵妃,就很不错,她为你诞育子女,这么多年协力六宫,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在。”
乾隆帝听着皇太后的话,却不知怎的,脑海里突然想起来在杭州南巡的时候儿,皇后的千秋那一日,因为听闻了一些要册封皇贵妃的传言,与自己耍小性子的模样儿。
自己应允了她的话。
“只要有你在一日,朕绝不会让任何人,威胁你的位置。”
这是自己说出去的话,如今听来,觉得实在好笑。
言罢似乎是觉得乾隆帝还有话说,皇太后扶了扶桌子道
“虽然是出身不够,可先册立皇贵妃之位,若是皇帝日后想再立新后,也总算是不妨碍。”
乾隆帝捏了捏手腕儿,撑着让自己站起来了身子,无奈的对皇太后开口道
“儿臣,不会再册立任何人为后。”
孝贤皇后是自己的发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天底下,最称职的皇后。
而继后,是自己求来的女子,是心爱之人,自己给了她无限的尊荣,是自己心甘情愿。
天底下除了这两个女子,再也没有人配得上皇后的位置了。
乾隆帝缓缓的道
“皇额娘既然心底里有了主意,那一切,都听皇额娘做主,儿臣身子乏累,先行告退。”
皇太后似乎也觉得自己今日说的有些多了,她看了看乾隆帝。
这才发现自己的儿子,面色苍白,嘴唇上没有一点儿血色。
皇太后有一些心疼,她摆了摆手道
“那皇帝快回去歇着罢,清漪。”
崔嬷嬷见此,便开口道
“是,奴婢送万岁爷回养心殿去。”
孰料,乾隆帝摇了摇头道
“不必,朕自己回去。”
言罢,就什么也不说,转过身子去,缓缓的离开了慈宁宫。
崔嬷嬷站在原地,看着乾隆帝的背脊似乎都变得佝偻下来了许多,实在是让人看着心生难过。
皇太后却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些变化,她还在思虑,处置皇后的旨意,与册封皇贵妃的事情,到底要先去做哪一桩。
京都城
宗人府
昏暗逼仄的环境,因为天气渐渐的热了,甚至还有一些肉体腐烂的味道传进鼻子里。
和亲王弘昼,就在这样的环境里,已经度过了将近六十个日日夜夜。
因为是王亲国戚,加上傅恒大人亲自派人前来嘱咐过,宗人府的人,也不是睁眼瞎,自然明白,不该动手的地方万万不能动。
和亲王到底也不算吃了许多苦头。
但是他仍旧是一日日的苍老下去,两颊开始消瘦的凹陷下去,就连脖颈处,都出来了可怕的纹路。
只是,今日,却似乎有所不同。
外头把守着的两个差役,往常嗓门儿极大,可是今日似乎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弘昼看了看自己面前这些发馊的饭菜,觉得饥肠辘辘,他拿起来了一个馒头,还没有送到嘴里去,就被打掉了。
他好奇地抬起眼睛来看,却见自己的面前,赫然站着一位黑衣人。
蒙着面纱,看不清面容,可是身形纤细,很明显,这是一位女子。
女子之身,却闯入了层层把守的宗人府,和亲王也有些吃惊。
他还没来得及问些什么话,就听到那女子愤懑的开口道
“他们就给你吃这些?”
弘昼疑惑的看了她一眼,皱了皱眉头道
“不知……”
还没有来得及问出来,就见那女子摘下来了面纱,低着头,似乎是面对和亲王有一些难堪,她声音空灵
“见过王爷,在下陈明臻。”
陈明臻,陈明臻,这个名字,总是觉得耳熟。
和亲王皱着眉头想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这个陈明臻,不就是在乾隆帝那里十分得宠的烟花女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