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裴午睡醒来,便发现房中多了位穿着湖色杭绸褙子的少女。
那少女背对着架子床坐在临窗的大炕上喝茶,举止文雅,莲子米大小的南珠耳珰微微摇晃,水绿色的挑线裙子上错落地绣着深深浅浅的藤花,裙摆曳至炕下的脚踏上,遮住了半面青碧色的绣鞋。
一旁侍立的绿容见状忙服侍着周裴起来梳洗,那客人听见动静也回了头。
“三姐!”周裴错愕。
绿容便低声笑:“……三姑娘一刻钟前进宫给太后娘娘问安,因您还在小憩,娘娘想着是您一家的姐妹,便让她在内室坐着等您了。”
“怎么好让三姐等我?”周裴摇了摇头,歉意地冲笑着看过来的周瑶一笑,进了净房更衣。
片刻后她在周瑶身侧落座,亲手给她续了一杯热茶。
“三姐怎么这时候进宫了?”她奇道。
周家嫡支和庶支素来有心结,虽因太后数日前的训诫加上周裴在府中时常去二房做客有所改观,但倒也没破冰到闲来无事进宫给太后问安的地步。
和上次不同,周瑶的打扮仍旧低调,通身却处处透着官家小姐的富贵精致,她姿态端庄,腰背笔直,一副大家闺秀的娴静模样,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闻言,周瑶平静的眼中闪过一丝忧虑,看了看殿中服侍的宫女,强撑起一个笑容:“……三婶婶放心不下你,特地让我带了一些你平日里在家中用惯的东西来,我想着许久不见娘娘,也记挂着娘娘的身子……”
一听就是客套话。
周裴便不动声色地将殿中的人分别遣了出去。
“好姐姐,你现在可以说了吧。”周裴握住她的手,心中有些不安。
她这些日子待在宫里,除了完成周太后交给她的任务外,头等大事就是注意着周太后的身体状况。可她看了又看,却没瞧出什么端倪。
周太后精神气很足,若是生了什么急病,那就只能是突发大事引起的心悸或是饮食上的问题。可她是个在皇宫内院沉浮了几十年的胜利者,若说她松懈到连自己入口的东西都保证不了安全,周裴打心底里不信。
那问题多半还是出在心病上。
但会是什么心病呢?
周裴翻来覆去了好几天也没有想明白,这会儿看着周瑶忽然来了,心中倒冒出一个念头来:难道问题还是出在周家?倘若如此,那对周家出手的人如果不停手,周太后是不是还是有早逝的风险呢?
周瑶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待她再三追问,前者才生硬地开了口,说明了来意。
“……是王姨娘。”
周裴哑然。
她父母向来恩爱,未曾纳过妾室,听说只是曾有过一个通房,还是当年母亲怀她的时候,迫于祖母的压力给父亲收的。那通房很是貌美,可自打她落地后父亲就没正眼瞧过那通房,她一人独守空房了多年,又没个名分,后来在余杭时便咬着牙自请离府,另嫁了一位富商当填房,日子听说过得还不错。
是以她们房头从未有过嫡庶之争,周瑶开口前,她还真没想到是这件事。
二老爷出身庶房,从小吃尽了宠妾灭妻的甜头,后来自己娶了妻成了家,也跟着祖父有样学样,捧出了一个眼睛长在天上的王姨娘。
周裴在二房走动了几次,就听了不少王姨娘手下的仆妇都如何如何穿金戴银、王氏如何如何不把二夫人放在眼里的闲话。她听得不太舒坦,但这事毕竟是二房的家务事,她也不好多嘴。
可周瑶不像是为了妻妾争宠的事求到她这里来的,她便凝了神,轻声问:“可是那王姨娘打着周家的名头做了什么很不妥当的事?”
周瑶略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片刻后又释然,苦笑着压低了声音:“……我母亲手下的采买管事在街上看到了王姨娘身边陈妈妈的当家的,领着一群人像是在追债的样子,悄悄近了听了两耳朵,好像提到了放印子……”
放印子钱?
周裴吓了一跳。
这种害人的事情,一个不好惹出人命官司可就麻烦了!况且朝廷可是明令禁止官家的人私放印子钱的,她一个姨娘,居然这么大的胆子!
毕竟是二房的丑事,周瑶觑着她的脸色,神情更难堪了。
这种事情谁听了都会先怪她母亲压不住底下的姨娘,可偏偏又是这样要命的大事,母亲不敢同父亲直言,怕他轻拿轻放效果甚微,只好派了她进宫到素来对二房很和气,又很得太后宠爱的四姑娘这里来讨主意。
周裴脸色沉沉地想了想,站起了身:“不行,这件事还是得告诉娘娘一声。”
一些未卜先知的事情她只能悄悄自己去做,可这种突发事件,交给长辈往往比她自己担着要好得多。况且放印子钱的少不了一些凶狠毒辣之人,即便只是惹上了京城的一些闲帮,也不是她一个手底下没人的闺阁姑娘能搞定的。
只可惜大堂哥正闭门苦读,这样的事情以他的能力应该也能处理好。
周瑶听了则显得有些犹豫。
周裴只好将这其中的道理同她说了,又道:“娘娘是个明理的人,不会怪在二伯母头上的。”周瑶这才勉强撑起一个笑,跟着去了。
…………
周太后正看着小宫女打点周明嘉下场用的装吃食用的小口袋和各色吃食,准备明日让明嘉带进考场去。
见姐妹俩一起来了,便笑着喊了吴嬷嬷:“……给她们一人端一碗桔子水来。”
长辈的好意,周裴没有推辞,喝完了桔子水,才朝周太后使了个眼色。
周太后便抿起嘴,挥手让宫女太监们退下。
周瑶抿着唇边甜甜的桔子水,眼神却有些呆愣。
上次进宫,太后娘娘还对四妹妹不假词色,很严厉的样子,这才短短几日的功夫,就全然一副对待心爱的孙女的模样……这桔子水应该是中午就做好了的,可刚才她来给太后问安,太后却没想起来这一茬,这会儿显然是沾了四妹的福了。
母亲说的果然没错,娘娘真的很宠爱四娘。
她没作声,周裴只能自己开口了。
周太后垂着眼睑听完了周裴明显委婉了的说辞,面色沉沉。
周瑶看着越发惴惴。
周裴只好站出来打圆场:“……是桩要紧的事,才求到娘娘这里来。有娘娘看着,想来不会闹出什么大乱子。”眨着大大的杏眼,一副全然信赖和恳求的模样。
周太后看着气就消了大半,看着周瑶淡淡地笑道:“你是个好孩子。回去告诉你母亲,不必太担心了,一切有哀家呢。”
周瑶松了口气,低头应诺。
太后又赏了一匣子糕点让周瑶带回去,委婉地表露出送客的意思,周裴便起身送了周瑶出去。
待二人走远,周太后的脸色才彻底沉了下来。
“真是烂泥扶不上墙。可惜了上好的玉瓶,生在了老鼠窝里。”又看了低头不作声的吴嬷嬷一眼,叹气道:“去找人看着点,别被人把屎盆子栽在了头上还不知道。”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