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的一天,早春的花儿开了,玹羽带着炚连耀在花园中尽情撒欢,闹得累了,两人便席地而坐。
玹羽开始摘花编花环,炚连耀也模仿着。这种女孩子喜欢的东西,玹羽也是轻车熟路,小时候没少给苾子编过。
两人玩的不亦乐乎,殊不知在离他们不远处的回廊拐角,两个大男人正在窥探着。
其中一个男人,看到炚连耀那一直乐着的小脸,已是快落下泪来。他已经有一年多没见到自己儿子了。
炚淮茂心情激动,眼圈泛红,恨不得马上冲过去,抱起儿子亲个够。但被炓诚一把拽了回来:“大人,现在不能过去,那个人”,他指指玹羽,“那个人应该就是涟延陛下了。”
炚侯定了定神儿,点了下头,把视线转向玹羽,仔细打量着。
接到赜侯的书信,炚侯在今天赶到了赜洲。虽说对虹王身在什喜城感到惊讶,但他对赜侯的信任不容他质疑。
不过,赜侯对他说,这阵子都是虹王在照看炚连耀,他就不得不疑虑了。
他心道,赜侯不会是在开玩笑吧?可赜侯这个人一直都是正派一身,从不开别人玩笑。就算要开,也不会开在虹王身上。此刻一见,他也只能刷新自己的认知了。
“陛下真像个孩子”,炓诚一脸笑意,对着炚侯道,“看来陛下的仁慈如传闻一样,为保护被处决的洲侯家不惜与太后闹翻的传言都是真的。”
此刻炚侯已经转身,安心地对部下说道:“我们走吧,陛下对耀儿这么好,我们还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们炚洲也算闯过了这一关。”
中午,用餐时刻,同样接到书信的维侯也到了什喜城。
炚侯和维侯在小吏的引导下走进了饭厅,看到满桌香气扑鼻的吃食,立马勾起了两人腹中馋虫。
他们稍稍抬起视线,正座上方,一头绿发的虹王正襟危坐,正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们。
他的旁边站着赜侯,见两人进来,便转身面向玹羽,拱手道:“陛下,两位洲侯到了,可以开席了。”
两人看到赜侯毕恭毕敬,也赶紧跪下,行叩拜大礼,忙道:“万岁”。
“两位爱卿,平身。”
玹羽说完这句,就开始招呼两人入座。才刚见过,就要与一国之君同席,两人惶恐,不敢就坐。
赜侯率先坐了下来,向两人示意。两人互看一眼,才敢坐下。
这一简单动作,玹羽就看出,赜侯的话要比他好使得多。
维侯和炚侯可能会不听他这个虹王的,但一定会听赜侯的。要想彻底安定西边各洲,必须依赖赜侯。
当然,适时增加自己在他们心中的分量,逐渐弱化他们手中权力,也是势在必行。
就算坐上了席,但两人还是不敢动筷,直到玹羽起身要给他们夹菜,他们才有了反应,如坐针毡般跳了起来。最后还是赜侯要他们动嘴,两人才又坐下,自己去夹了菜。
当得知,这些不仅品相和味道都极佳的菜肴全是虹王手艺,维侯手中的筷子“啪啪”两声,接连掉在桌上。
炚侯更是在心中叹道,这位涟延王真是心大到了极点,竟然下厨给首次谋面的臣子做菜。
不过,想到这位国君和他儿子一起玩耍,允许炚连耀在他后背上爬上爬下,乱抓他的头发,乱扯他的衣襟,眼前情形倒也见怪不怪了。
正当炚侯心中乐着,他身旁的维侯也乐了出来,原来虹王竟和他聊起了书画,说到了涟书殿中收藏着众多书法大家的作品。
一直战战兢兢的维侯听到这个,似乎也忘了玹羽身份,没了拘谨,吃聊两不误。
席间气氛渐渐变得热络,两人也都放下心中包袱,和国君推杯换盏,殊不知玹羽根本不会喝酒,他杯中液体就是一杯清水罢了。
对于国君想要将儿子接到高翅城一事,炚侯自是知道其中含义。毕竟炚侯之位到他这里,已经传了三代。王室从未承认过侯位世袭,权利收回是迟早之事。
而炚淮茂也并非像他父辈那般执着于此,只要炚洲在他手中能像赜侯那样治理好,他就心满意足了。
至于炚连耀,能够跟在虹王身边,自是前途不差。而听到赜侯也将要拜相,前往高翅城,便更是放心地将儿子交给了玹羽。
维侯本身资质并不适合从政,玹羽并不担心,书法大家多聚于京城,更何况他最崇敬的大家赜侯将要迁居于京城。
日后将他调入京城为官,不难。
一段饭下来,玹羽这趟西行就接近了尾声。此刻他的心才真正安生下来,只差枔子和苾子的事,让他有些蹙眉。
他的两个弟妹,说什么都不愿随他去玄景宫居住。他知二人心中顾虑,又想到太后他无法掌控,最后也只能妥协,不再勉强了。
但是,作为允许他们返回妖林的条件,枔子被册封为居悠公,苾子被册封为芳曦长公主,不管他们愿不愿意接受。
玹羽认为有必要给予他们正式的名分,才能保护他们。
虹国涟延三年四月二十日,虹王玹羽回到了高翅城。
赜博弗跟随玹羽到了高翅城,改名明博弗,成为接替明璧沛的下一任虹国丞相。
作为丞相,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处死了多侯母子。不管玹羽有多犹豫,他始终都是冷酷强硬。认为必须抹杀掉的,绝不手软。
盛承太后在三月便回到了玄景宫,身体还是极度虚弱。当她知道赜侯已经成为丞相时的那一脸惊讶,让御医们都出了一身冷汗。
太后在澈米城养病的时日也没闲着,匡氏一族已被匡兴残忍杀害,倒是省了她的事。
亿竹尽其所能,用最快的时间将匡洲和多洲的事务处理好。撤换、替补的人员名单也已拟好,只需最后玹羽点头便好。
在明博弗处死了多侯母子后,太后就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安心在正孝宫养病了。
她知道,玹羽已经有了最合适的人选可以代替她的位置了。
和多侯母子同时被抓的,还有保护她们撤离的原吏部尚书易广,他和多洲母子同时被处死于励枫广场。
据说他临刑时完全没有怯意,脸上竟然露出笑,似乎早就料到这一天的到来。就如他在阔礼和明壁沛分别时所料,他马上就会和他的恩师在那一边见面。
时间进入六月,高翅城天牢中,昔立严提着食盒在狱卒的指引下进了一处单间。
房间虽然不大,但却是这天牢中最奢华的一间。房内摆设简单,只有一张木板床,一张小木桌和一把椅子。
此时,房间主人正站在铁窗前望着窗外,听到响动,暄章要回过了头。昔立严举起手中食盒,朝他笑了笑。
狱卒退下后,又搬来一把椅子。两人坐下后,昔立严从食盒中取出几盘菜,主食,还有一壶酒,放在了木桌上。
“诗安怎么样了?”
昔立严还未摆盘停当,暄章要就开口问了起来。
昔立严没有回答,将食物摆好后,递给他一副碗筷,道:“尝尝。”
暄章要夹了些菜放进嘴里咀嚼,点了下头:“好吃。”
“诗安做的”,说着,昔立严自己也拿起碗筷,夹些菜给暄章要,也给自己夹了些,陪他一起吃。
“她几次想来看你,陛下也没有异议,但你都不肯见,她也只能做些菜要我带给你了。”
说着,昔立严看向好友。
暄章要知道他想说什么,便道:“我对不起她,见了又如何,只会图加彼此悲伤。”
对于暄章要心思,昔立严并不想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道:“你放心吧,诗安身上的毒都清干净了。陛下一直对她照顾有加,就连你”
昔立严有些说不下去了,他的好友笑了笑,接着他的话说道:“陛下仁慈,胸怀宽广,知我忧诗安安危,故延期对我处罚。现在诗安身上所中之毒已解,我已了无牵挂,是时候该上路了。”
说着,暄章要望了眼那一直没有动过的酒壶。
昔立严沉默了一会儿,道:“陛下将已故的荣侯之女荣晴齐接到玄景宫了,就是匡聚的大夫人。许诺病好后,送她回荣洲。
不止荣洲,业洲、匡洲、多洲、由洲、征洲、奎洲、问洲,这些无主的洲,陛下也都挑选了接任洲侯人选,不久名单就会公布。
陛下还下了令,将培养这些原洲侯家以及罪臣子女,待他们学业有成之后,可像普通人般参加科举。”
看着对面的暄章要点头却不做声,昔立严问道:“你不问我诗安的去向吗?”
“不问也能猜到大致”,暄章要看着满桌饭菜,“陛下会照顾她的。”
“反了吧?”昔立严脸上露出今天第一个笑,“陛下将她交给邈侯照顾,诗安要我转告你,她说她今后要入仕为官,效忠王室,弥补暄家之过。”
昔立严说着,抬起头看着好友,“她说这话的气势,颇有你的风范,或许日后她会成为虹国历史上第一位女丞相。”
暄章要笑了笑,继而又低下头去。
昔立严又道:“你真的没有话要说吗?我会转告诗安。”
暄章要摇了摇头,说道:“诗安是个坚强的孩子,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要怎么做,比我这个做父亲的强很多。”
说着,暄章要慢慢抬起头,“因为诗安的事,已经耽搁了这么久。不能再让陛下为难了。”
说着,他浅灰色的眼睛又看向了那个酒壶。
昔立严沉默良久,才伸手拿起了酒壶,他的手有些颤,打开壶盖,倒了杯酒,眼圈发红地望着好友,说道:“我是个医师,本不能做这种事,但、但”
昔立严说不下去了,他刚低下头,就感到手中酒杯被人夺了去。他马上抬头,看到暄章要那张释然的脸。
“你的酒会很好喝,喝了会忘记一切的痛”,暄章要笑了,之后将那杯酒仰头而尽,“结交在相知,骨肉何必亲。谢谢。”
昔立严的视线渐渐变得模糊,他只记得友人最后留在自己眼中的,是微笑。
玄景宫,瑞扩殿,什尚名和佖珊荣并肩跪在大殿之上。
玹羽正襟危坐在正堂之上,注视着二人。他身边站着丞相明博弗,左右两侧站列着文武官员。
“什尚名,你之前跟随明壁沛,参与谋逆,但事出有因,又无实举。本王念你迷途知返,协郁侯定阔礼之乱。故此前之过,不予追究。
本王爱才,以你之将才,调你入由洲,担任洲将军一职。望你不惜己能,协由侯,护由洲,固我虹国国土之安危。”
听罢,什尚名叩首、谢恩。虹王饶他不死,已是万幸,现在又给了他新的官职,更让他感激涕零。
而他身边的佖珊荣更是眼含热泪,为他高兴。
玹羽视线微转,看向佖珊荣,道:“佖珊荣,叛军围攻王城之时,你助明壁沛私开宫门,致两位长公主被逆贼所挟,此种恶行理应问斩。
但念你被明壁沛所蒙,后又以一己之力救出两位长公主,将叛军逼入绝境,以致阔礼大捷,故免你一死。”
佖珊荣扣着头,静静听着,只听到玹羽说:“本王现贬你为庶人。你父佖侯,年老体衰,不日将进京养老,你可回家照顾。”
“民女领旨谢恩!”
佖珊荣强忍热泪,再次叩首。这一切都已是虹王所能给她们佖洲最大的仁慈了。
玹羽看了两人一眼,准备起身退朝。突然,什尚名的声音,让他又坐了回去。
“陛下!”
什尚名跪着看向玹羽,他一旁的佖珊荣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一脸惊恐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请恕臣斗胆一句,末将曾与佖小姐有过婚约。”
“什将军!”
佖珊荣惊得伸手抓住他的胳膊,但却被什尚名一把抓住了手腕,贴在了胸前。
“陛下,末将希望能娶佖小姐为妻。”说完,叩下了头。
惊慌失措的佖珊荣,也赶紧扣下了头。
话已出口,仿若心中巨石移出。生死相依,一切都变得不再重要。
朝堂之上,一片唏嘘。众人视线都转向了玹羽。
他定睛望着两人,缓缓道:“本王刚才漏说了一句。佖珊荣,从即日起,你被逐出玄景宫了。”
这句话听在这对有情人耳里,如淋甘露。他们喜极而泣,再次叩首。
玹羽又道:“虹国自本王即位起,内乱、战事接连不断,国家患难、百姓凄苦,也是该冲冲喜了。”
此时,玹羽起身,准备离去,“什尚名,到时,本王会亲自为你们主持。”
说罢,玹羽离去。
在两人惊讶得还未开口之时,一旁的明博弗走上前来,目光温和,道:“什将军,如果你在由洲做的出色,这婚礼自是会提早到来。”
什尚名似在梦中般,赶紧回道:“是,末将铭记。谢陛下隆恩。”
走出瑞扩殿的玹羽,抬头望向空中,夏日碧空,行云无定。此刻,醨乐追了过来,问道:“陛下,是去涟书殿,还是回高广宫?”
“去后花园转转。”
主仆两人走在路上,醨乐突然道:“陛下,今天一早,暄小姐就随邈侯启程去邈洲了。”
玹羽只是点了下头,没有答话,似是在想心事,醨乐又道:“刚才陛下一走,那些个尚书、将军的,不管文武都跑过来,把丞相围住不得动弹。
他们都在抱怨,说涟延后宫已经无人,要丞相赶紧想办法呢。”
玹羽不禁在心中苦笑,幸好在前朝有明博弗为他抵挡,否则现在不得动弹的就将是自己。
不过,丞相的抵挡也是坚持不了多久的,自己早晚都将面对这件事。
不,不止这一件,以后所有的事他都要独自面对了。
一路上,玹羽都没有说话,醨乐只觉主君心情不悦。直到他们停在了花园门口,玹羽才道:“这阵子,京城中处死的人太多。”
说着,玹羽展开双手看着,只觉得自己满手血污。他叹了口气,走进了花园。
此时,满园风雨花盛开,一片桃红色,香气满溢,惹人陶醉。
“陛下这是觉得寂寞了吗?”
似乎道出了自己心声,玹羽循声望去。只见那熟悉的一头葡萄色长发随风舞动。
郁侯正坐在一棵枣树下,抱着个酒壶,身侧放着一个食盒。
“郁侯,你怎么来了?”
玹羽在他身边坐下,郁侯则摇了摇头,说道:“我现在是园丁。”
玹羽会意,笑了笑,改口叫道:“稀渊。”
见对方满意地点了下头,说道:“今年的风雨花开得漂亮,去年时还没有这么多。”
“所以我今年过来看看”,郁侯说着,将身边食盒提了过来,“给陛下的。”
玹羽打开食盒,里面是各色糕点,他惊诧地看着郁侯,对方道:“心情不好的时候要吃甜食转换下心情。这是陛下第一次见到我时说的。”
玹羽嗤笑一声:“我看起来心情很不好吗?这么多。”
玹羽说着,拿起一块桂花糕,放入嘴中,“是觉的有些寂寞,还有些恐惧,总觉得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郁侯将后背靠在树干上,看着眼前一片花海,道:“人总要向前走的,觉得回不去,就不要回了。后面的风景你记得,但前面的你永远都不知道。
或许那不是一片坦途,但你可以去修改,让它变成你想要的样子。”
郁侯打开壶盖,喝了一口酒:“坚强勇敢地面对自己的挫折与困难,风雨花说的。”
玹羽一笑,又咬了口糕点,看着无数精神抖擞,亭亭玉立的花朵。这世界上美的、丑的,都尽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