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玉轩到寿安堂不算太远,但照着玉姝这样深闺女子的速度,怎么也得走一刻钟左右,今天实在走了太多路,很累了,玉姝嘀咕着说身体羸弱腿软无力,红玉奉命而来,只想快点儿把她带回去,深怕她托辞身体不适动不了,赶紧让跟随的两个婆子去弄来一张轿椅,玉姝没话说了,不客气地坐上去,一路悠哉悠哉前往寿安堂。
此时的寿安堂倒是没有玉姝所想像的那种热闹场面,婢仆们都站到了院子里或廊庑下,显然是主人议事不准闲杂人等旁听,明厅里灯光昏黄不够亮,一看就知道那里边的人肯定心情不好,灯光太亮怕是反而会觉得刺眼。
厅内,孟老太爷、常宁伯孟平端坐上位,沉着个脸,孟老太太平日都与老太爷并排而坐,今天却坐到了她大儿子孟瑞身边,大太太蒋氏不知为何没入座,侍立在婆婆身旁,姿态温顺贤良。
二房孟琦、吴氏夫妻坐在对面,小辈们都没来,这样的场面,想必也不愿意他们在旁边。
屋子里气氛压抑,人人脸色各异,下首的都不吱声儿,只有常宁伯孟平指着老妻骂:
“我看你脑子是不中用了,说过多少次了?一日不休柳氏,她就还是孟府的人!柳家的下场你清楚得很,那可是谋反叛逆、罪大恶极!从来宁可错杀绝不容放过的,一旦被牵连那都辩无可辩,杀头、下狱、充军流放祸及全家,子孙后代都难以脱罪!孟府不慎娶了柳氏,你那两个娘家侄儿双双高中皇榜如今仕途顺利,全是柳鸿明亲自指点教导出来的……这种时候了,你不赶紧地处置掉柳氏,还敢放她出府招摇?是不是唯恐人家想不起来我常宁伯府藏着个罪臣之女?林氏,你到底想做什么,嫌太平日子过腻了是吗?”
孟林氏也绷着个脸,平日还能跟丈夫犟几句,但此时理亏了,硬气不起来,只得讷讷道:“谁也不知道柳氏会这么做,有十几个婢仆、家丁随身跟着呢,她都还能走掉!这女人真是不知所谓,等回来,可轻饶不得她!”
一旁的蒋氏嘴唇动了动,还是问出口:“母亲,林嬷嬷说,三弟妹进了南城绸缎庄子,众目睽睽之下跟着掌柜娘子上了二楼,一直没下来,等林嬷嬷上去才发现,原来那楼另一面还有一个小楼梯,专供店铺里的人上下……那三弟妹很明显是故意避开林嬷嬷走掉的,她难道不知这样做的后果?她、她还会回来吗?”
孟林氏正烦着,狠狠瞪蒋氏一眼:“怎么不回来?她敢不回来?她难道不要丈夫、女儿了?再说她把陪嫁铺子庄子、别院房产都卖了,如今除了我们伯府,她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婆婆冲蒋氏发火,对面吴氏瞧着内心暗爽,幸灾乐祸地撇了撇嘴:早就看不惯蒋氏装贤良,这厅堂里两排空椅子她不坐,非要站到婆婆身后,显得她多会侍奉老人,害自己坐着心里七上八下的,可要是也像她那样过去站着,又有刻意模仿之嫌,真是讨厌!
蒋氏倒很会避其锋芒,对着孟老太太垂眸喏喏称是,暂不作声了。
常宁伯却听出蒋氏话中之意,心里也有那么点怀疑:万一柳氏真的一去不回头,孟府住着个罪臣女还出了个逃妻的消息传扬开,不仅败坏门风丢了脸、授人以话柄,更是后患无穷!
越想越恼火,他禁不住又要责斥老妻几句,怪她脑子不好使也不会找儿媳妇商量,若听从大儿媳妇建言,就不至于如此结果,正待要开口,看见一个绿衣丫头顺门边儿进来,又低头捱着椅背朝孟林氏走去,常宁伯瞧不得那副藏掖着什么秘密似的模样,喝问何事?
绿衣丫头吓一跳,赶紧回话说四姑娘来了。
常宁伯自然不知道孟林氏特地喊玉姝过来做什么,只以为是孙女有孝心来请安的,挥了挥手,示意让她进来。
玉姝一个人走进厅里,分别喊了祖父、祖母,行礼请安,再见过大伯父大伯母和二伯父二伯母。
孟林氏也是太着急了些,又想着这里都是自家人没外人,张口就问道:“四丫头,你母亲说要寻个相熟之人拿东西,可去的那家绸缎庄原不是她的陪嫁铺子,那些人都说不认识她,柳氏她到底要寻找什么人?在什么地方?”
玉姝楞楞地看着孟林氏,一头雾水:“祖母,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孙女听不懂啊?”
孟林氏:“……”
蒋氏忙替婆婆补充两句:“今儿午时在怡心院,你不是与你母亲在一起吗?可听见她说要出府寻何人?那人住在何处?”
玉姝道:“午时我确实去了怡心院探望母亲,与母亲待在一起,别的事我并不知道……说到这个,我还正想请大伯母解解惑呢:我母亲是常宁伯府三太太,如今她竟无人近身侍候!母亲生病了,怡心院没有一个婢仆端茶送水,我母亲都饿昏了!另外,母亲屋里各样家具物件统统搬空,这又是怎么回事?难道常宁伯府遭贼了吗?我因要忙着服侍母亲,喂她进食、替她更衣,母女俩并没能说多少话。倒是后来,我听见祖母差遣母亲写药方子,母亲才要扶病出府去寻人,祖母派了林嬷嬷相随,难道母亲出府之前,祖母都没问过,要去什么地方、远或者近吗?”
蒋氏:“……”
心里气得够戗,她不过问了两句,这丫头竟然啰啰嗦嗦抖出这么一大堆,还一连提了几个问题,面对老太爷和对面二房夫妻不明意味的目光,蒋氏一时间竟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应答。
孟林氏也对玉姝恼火得很,却不能表现出来,因常宁伯正皱着眉头,不满地瞪住她,那目光分明是说她还不如一个小丫头,事先都没问过柳氏要去什么地方、见什么人?就懵懵懂懂地放她出府!
二老爷孟琦不耐烦道:“你母亲出府是去追债、拿银子的,怎么又弄出个药方子来?什么药方子?有何用处?”
玉姝答:“二伯父不知道吗?大姑母被头痛症折磨,母亲手里有治这个病的药方子,之前将一半方子寄存在别人手中,所以祖母才急着催母亲去拿回来,好配了药丸,给大姑母服用。母亲专为这事出府的,可并不是为了去追债。”
“什么?不是追债?只为了一个药方子?”
孟琦急了,朝着孟林氏喊:“不是追债就没银子了,这个这个……可怎么办啊?娘!”
“闭嘴!”
孟林氏冲着孟琦斥了一句,目光沉沉看向玉姝:“大人问什么就该答什么,少东扯西扯,规矩都不懂了吗?平日里倒不见你这般多话!”
玉姝弱弱地应声是。
常宁伯冷哼:“她的规矩还不都是你们这些个长辈教的?你自己做事不懂计量,顾头不顾尾、轻重不分!这就罢了,还不知吸取教训,柳氏当初是如何卖掉嫁妆的?她把什么事都做完了,你才知道!与她做了十几年婆媳,你竟还定不得她性情,反被她一而再地糊弄,我倒真不明白,你这常宁伯夫人是如何当了几十年?”
被丈夫当着儿孙的面这么说自己,孟林氏险些喷出一口老血,却不得不咬紧牙关死命咽下去,没有辩驳也不多说什么,只为不再提及那个药方子。
常宁伯说她不分轻重,无非就是怪她竟不是为了伯府利益,而仅仅为长女孟玥的药方子,放柳氏出府还跑失了。
看常宁伯那脸黑的,内心里必定十二分的不满,此时不发作,过后也得被他骂个狗血淋头!
孟林氏顿觉头痛,悔不该急着喊玉姝过来,那丫头平日里矜持胆小,惜字如金,现在也不知道是怎么了,问一句她答十句,根本不懂藏掖,什么都往外倒,唉!
常宁伯不喜长女孟玥,原因是孟玥嫁的那个赵家只是寻常官户,常宁伯当初就不肯答应婚事,但孟玥却极喜欢赵理,不惜与之私相授受,常宁伯大发雷霆,为顾着脸面名声还是把女儿嫁了,但从此一见女儿女婿就吹胡子瞪眼,百般看不上。
孟林氏娇宠女儿,就多疼爱女儿些,可世事总难料,孟玥才嫁过去两年,她公公在任上病逝,赵家日子越过越困窘,赵理竟还瞒着孟玥养外室,夫妻吵闹不休,加上生儿育女月子做得不好,孟玥得了头痛症,一发作要死要活的,好好个人被折磨得形容憔悴。
女儿如此艰难,常宁伯只骂一声自作自受,不仅不管,还不准孟林氏管,女儿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孟林氏如何放得下?
原想着柳氏那般羸弱,又失势如丧家之犬,料定她不敢胡来的,让柳氏把药方子写齐了,治愈女儿的病就了了一桩心事,可谁知又被她耍弄一道,真是失策了,柳氏,着实可恶!
孟林氏心里痛骂柳氏,目光难免带着嫌恶转向玉姝,却与她对个正着,玉姝吓得身子抖了一抖,常宁伯在问玉姝话,见她神情忽变,抬眼看到孟林氏那一脸狰狞,不由心头恼怒,暗想过后非得狠狠敲打敲打这老婆子才行。
做出那凶神恶煞样子是想干什么?吓唬四丫头?真是疯了她!
几个孙女里,四丫头长相最出众,且从小孟琳就精心教导,颇有才情,又得高僧批为“富贵命格”,虽则如今被柳府之事干扰些,但只要处理得当,等柳氏病逝,常宁伯府清者自清,玉姝贵女的身份依然如故,日后凭这个孙女联姻上等权贵或入选宫中,一朝荣获君宠,常宁伯府的荣华富贵便可长长久久……这其中厉害关系跟孟林氏说过多少次了,要她特别善待四姑娘,这女人偏不听,难不成真的老了不中用了?
似这般脑子不灵光,一点小事都办不好,目光短浅还掂量不出轻重,若还在几年前,常宁伯发起火来直接一句话就把这老女人打发到佛堂静修去,但如今林家有兄弟俩出了仕,一个外省从六品知州同知,一个正六品京官,年纪不大却能官途顺畅步步上升,倒是不能小觑。
常宁伯压着心头恼怒,转去问孟瑞:“琳儿怎么还没回来?”
孟瑞答:“我早前派了两拔人去寻他,想是已在路上了,三弟他……”
“啊,父亲、母亲,饭菜已摆好,请先用晚膳吧!”蒋氏刚刚走去偏厅瞧看了一下,回转来正好听见父子对话,赶紧上前几步插了一句。
她是怕孟瑞漏嘴说出孟琳这一路还带着女眷,而那女眷除了府里的姑娘敏姝和静姝,还有杜月蓉。
老太爷因大姑太太那桩糟心姻缘,对男女私相授受深恶痛绝,蒋氏可不敢让他知道这事,不然日后三叔和表妹就好事难成了。
玉姝站在一旁瞧看蒋氏做戏,内心冷笑连连。
一行人走去偏厅坐下用饭,玉姝看着满桌大鱼大肉,全是常宁伯父子所喜口味,哪有红玉说的专门为她炖的汤和时鲜菜品?可见孟老太太就是临时起意叫她来问一问的,或许根本都没想过要留她吃饭,是她自己跟着进偏厅来。
她也没办法,现在真的饿了不吃饭不行,不然没有力气走回静玉轩。
吃完一顿饭,孟琳居然还没回到,孟林氏和蒋氏又把玉姝带到内室问话,玉姝自然不会说真话,却抓着怡心院失窃事件不放,反反复复说自己母亲病得那么重,身边却没有人照顾,做女儿的实在是太过伤心难过了!
孟林氏和蒋氏又气又无奈,偏偏不知怎么回答,最后孟林氏搬出做祖母的威严,把玉姝训斥一顿,然后让她自回静玉轩去了。
雪梨樱桃护着玉姝回到静玉轩,石榴早已备好热水,见她回来,立即把热水盛进浴桶,再洒上一层干花瓣,玉姝舒舒服服泡了个花瓣浴,出来正想睡个好觉,守院门的小丫头跑来回话,说是:三老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