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何川的大草原上,矗立着一座方圆几十丈的石山,名唤巫闾山,山势奇绝诡异,特起如端笏。此山不知从何时存在的,一马平川的草原上恍若神力搬运而来,被乌弋百姓视为神山,当仁不让地成为了祭祀天地祖先之地。
夜色清凉如水,墨黑的天空中挂着一轮明晃晃的满月,灿灿的月华宛如缓缓流动的水银一般,倾泻在一望无垠的大地上。
明亮的月华下,鲜于裒头戴高翅金冠,身着白绫袍,腰间系着一条红带,腰带上佩着犀玉刀,足蹬络缝乌靴,神色凝重地走在头前。身后跟着身着紫色交领窄袖袍,腰间悬挂水晶靛石的四部俟斤,落后是郅都和各俟斤的儿子,全部头戴毡冠,身着锦袍金带。
女眷则是以桓少筠为首,身着云锦所制的络缝红袍,腰间系着一块白玉,身后是鲜于裒和俟斤们的嫔妃,人人身上清一色的圆领窄袖锦袍,只是衣衫的材质与花纹各不相同,桓少筠衣衫上用金线绣着白鸟朝凤图,嫔妃们的衣料大多是大周湖州丝绸所制,衣裳上用五彩丝线滚着各式各样的花朵。
扶罗与众姐妹们跟在最后头,她素来对这种沉闷无聊的祭祀之礼毫无兴致,可是作为单于的女儿,这样的场合又躲不掉,每次都是慢吞吞地踱着步子,跟着司礼官的洪亮嗓音,亦步亦趋地跪下、磕头、起身,直到祭祀结束整个人才算活了过来。
浑然天成的石山上,凿刻着一级级陡峭的石梯,扶罗随着众人石山的顶部,山上矗立着一块十尺见方的白色巨石,巨石方方正正,宛若刀劈斧削一般,真真令人赞叹造化之奇。
巨石上设着天神地祗,巨石两侧各有三根足足四人合抱的圆形粗木,乌弋人称为神门,射门之后,有一个三尺见方的圆洞,中间长出了一棵高耸粗壮的菩提树,亭亭如盖的树荫,倒似乎是一柄硕大无匹的黄巾伞。
“跪---”司礼官一声高昂的唱喏,扶罗随着众人一道跪倒在地。
“一拜天神---”
“起---”
“跪---”
“二拜地母---”
“起---”
……
扶罗浑浑噩噩地随着众人舞蹈起拜,心早已不知飞向何处,忽然听耳边传来一声嘻笑,回头一看,不由惊喜交集,“阿史那姐姐!”
“嘘!”阿史那在嘴边竖起右手食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见扶罗还在盯着自己傻看,忙一拉她的衣襟,扶着她站起身来,退到一旁。
扶罗这才回过神来,原来是乌弋的大巫祝住着拐杖,在两个年轻后生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上了巫闾山,来为祭祀念祝词。
冗长的祝词一念就是半个时辰,这也是往年扶罗感觉最难熬的时刻,可今年阿史那在自己身畔,扶罗倒觉得轻松了许多。
阿史那是乌弋第三大部族孤胡俟斤乌贪訾的女儿,年纪比扶罗大了几个月。扶罗年幼时,乌弋的孩子嫌弃她是大周人的后代,不愿同她玩耍,除了郅都就是阿史那成日与她玩在一处,两人还学着大人那样撮土为香,义结金兰,成为了异性姐妹。
大巫祝还在咕咕噜噜地念着祝词,扶罗有些不耐烦,轻轻拽了一下阿史那的手,张开嘴一字一顿地问:“今年你怎么又来了,我以为你不会来的。”
阿史那自幼与扶罗郅都玩在一起,不知从何时起喜欢上了郅都,这番心思自然没能瞒住扶罗这个妹妹,扶罗还暗中撮合她跟郅都。
也许郅都没弄明白她的意思,也许郅都对她无意,没多久郅都便娶妻成亲,娶的偏偏还是阿史那同父异母的姐姐,阿史那不过十岁的年纪,可也是伤心欲绝,一直过了一年心绪才好了些。
三年前,郅都的妻子去世,扶罗虽然心伤嫂嫂年纪轻轻便即离世,可也欣慰上天或许又给了阿史那一个机会,但万万没想到,哥哥居然当众宣称自己三年内不会娶妻,自那以后阿史那几乎就不来都密部了,连每年的拜月节也称病不来,没想到今年居然见到了她。
扶罗并未出声,可是阿史那看懂了她的口型,俏脸一红,也学着扶罗张开嘴无声地回答:“想见你了。”
扶罗故意脸一板,不屑地撇了撇嘴角,白了她一眼:“骗人!”
扶罗偷偷做着鬼脸,一双小手也不安分,纤纤食指在阿史那的手心里悄悄划着,痒得阿史那好几次忍不住笑出来,只得狠狠憋住。
阿史那瞧左右的人都在全神贯注地盯着大巫祝,没人在意她俩,遂伸手在扶罗身上拧了一把,疼的扶罗龇牙咧嘴,差点叫出声来。
扶罗不满地瞪了阿史那一眼,阿史那冲大巫祝努了努嘴,要她不要再胡闹了,扶罗无奈,只得停下了手中的小动作,装出万分虔诚地样子聆听,心中却说不出的丧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得扶罗的脚都站麻了,大巫祝才念完了祝词,缓缓跪了下来,粗糙的双手撑向头顶,掌心向天,向着白色巨石的方向顶礼膜拜,全身伏向地面,行了三次五体投地的大礼后,方才哆嗦着站起身来。
“跪---”
众人皆行五体投地大礼拜伏在地,没多久,扶罗就鼻中飘来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她最是闻不得这些,微微蹙眉,强自忍耐。
扶罗自小就听无数乌弋人讲过一个传说,数千年前,一个名唤乌云顿珠的美丽仙女驾着青牛车沿着滹沱河自东向西而行,一个名为滇良的英俊仙人骑乘白马则是从滹沱河西面而来,两人在莫何川相遇相爱,结为夫妻,生下五子,他们便是乌弋五大部族的祖先。
因这个乌弋人尽皆知的神话故事,乌弋人祭祀天地祖先时,要以滚烫的青牛白马之血来祭奠的习俗。
扶罗闻着空气中越来越浓重的血腥之气,胸中开始狠狠翻腾,几欲呕吐。她甚是奇怪,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她私下忖度着,或许是接连几天的赶路,令自己身心俱疲,还没休息就来这祭祀大典,身子有些撑不住了。
扶罗轻轻抚住胸口,偷偷抬头瞄了一眼祭台,见父王双手端着玉色玛瑙碗,一脸虔诚地把碗中鲜血淅淅沥沥地酹洒在菩提树下,跟着大祭司身旁的太巫上前把酒浇在三牲,取过案几上的剔骨刀割下几块肉悬挂在菩提树上。
快了,快结束了,扶罗心中暗暗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