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中部有一片空地,原来那里是学校的驻地,我小学一二年级就是在那里上的,后来迁了新址,大队办公室搬了进去。在它的前面是一片小广场,算是“村民广场”,平时的村民大会、放电影以及过年唱大戏都会在这个小广场上进行。广场靠近马路的位置有两棵大树,就是我将要讲述的那两棵粗壮的大柳树。
那两棵柳树有多粗呢?小的时候,大约需要三个小孩牵着手才能将其合围,至于哪年栽种的,问及村里年纪大点老人,要么说不知道,要么一个个五吹六哨,编的故事一个比一个玄乎。不过又有谁真正在意呢,事实就是真实存在这么两棵粗壮的、年龄不详的、让村民敬畏的大柳树。它们伫立在村子的中央位置,看着村里一代代村民从身边经过,默默注视着小山村发生的大事小情。它们生长的地方成了村子的文化中心,而它们本身则慢慢地成了村子的地标、成了村子的文化符号。
小广场同时具备集市功能,一棵柳树下摆着村民自家种植的各类农作物,供大家互通有无;另一棵柳树下常年挂着猪肉,那是村里屠户屈老大的定点卖肉摊,猪肉的来源也都是村里各家养殖的。小市场没有固定的时间,谁有闲空或者谁家有多余的物资,就会自觉集中到柳树底下,摆个小摊,遇到大人没有时间,自家的孩子就会一本正经地端坐在那里,兜售着自家产品。有时候,从外村来了真正小贩,熟悉村情的,往往把载满货物的车停在柳树下的广场上,然后到大队办公室送上一盒2块钱的香烟,就能获得全村免费广告推广的机会。村主任把广播一开,登时呜呜啦啦的电波声就在村周围的几个山头上响起,大家就知道,村里“有话要说。”不一会,村主任熟悉的声音就在村中响起:“喂,喂,喂……”这是主任的口头语,还是从上上任主任那里传袭而来。“大家伙请注意啊,村里来卖菜的了,都挺新鲜,就在大队办公室前的大柳树下,有要的都过来买吧。”直白而干脆,不一会儿,小贩的车旁边就聚满了买菜的乡亲。
但凡人员聚集的地方,大都是消息传播最为集中的地方。村里人闲暇时间相对多一些,劳动之余,大都喜欢扎堆聚集,大柳树下的小广场无疑是最佳选择。多数时候,聚集在那里的并不都是因买卖而聚,多是闲来无事,交流融通。每个团体中都会有几个热衷传播新闻的“小喇叭”,这类人倒不见得心怀叵测,但多以传递新鲜事、八卦为乐,有时难免会添油加醋,制造摩擦。比如,住在河南岸桥头的来顺子就是这么号人。
那年盛夏,阳光正好。来顺子穿着个大裤衩蹲在屈屠夫卖肉的柳树底下,肩膀上搭着拧成一股绳的背心,口里不断的喷着吐沫星子,时而摇头晃脑,时而挤眉弄眼,不知道在和树下的几个闲人聊着什么。屈屠夫是个正直人,时常鄙视地看着那几个闲汉子,露出不屑的神情,但对于一些花边新闻,他还是会流露出一些微妙的神色。正待这帮人神侃乱聊之际,一声厉喝犹如当头一棒:“来顺子,你这个狗娘养的!”只见南岭的彩霞她娘拎根大棒子朝来顺子冲过来。机警的来顺子见形势不好,赶紧起身绕道树的另一侧,让粗壮的柳树隔出一段安全距离。
“咋的了,婶子,好好地骂我干啥。”来顺子一脸谄相地看着彩霞娘。
“你自己心里没数啊?你怎么败坏俺家闺女的。”彩霞娘不依不饶,“你还说俺闺女跟吴狗子有事,你那只眼看到的,不怕遭雷劈啊!”
“王麻子跟我说的,又不是我说的。”来顺子一听这事,心里有数了。
这种在乡间捕风捉影,肆意夸大的流言蜚语是一种常态,类似的事情大多数人都半信半疑,而破解这类流言的有效方式就是双方在公众场合大吵一架,心虚落败一方自认理亏,进而间接证明获胜方的正确。来顺子被彩霞娘追着绕着两棵大树转了三五圈,彩霞娘也累了停在那里不断咒骂,来顺子也趁机逃也似地往西岭跑了。围观的众人哄堂大笑,一个个上来劝彩霞娘:“跟他何必一般见识,来顺子啥样谁不知道啊。”彩霞娘在众人的劝慰下,拄着木棒气呼呼地回家了。
遇到周末上午的时候,大柳树下面一片空寂,卖肉的屈屠还没杀完猪,多数村民都赶着早到地里忙活去了,两颗大柳树和小广场又成了孩子们的集散地。广场上的一侧有一个砖砌的乒乓球台,台面是用水泥抹平的,中间的隔网是用砖头和一根轻便的木棍代替,球拍则有旁边小卖部的商户提供,只需购买他家的乒乓球就可以借用球拍。僧多粥少,每次打乒乓球都排着长长的队伍,上场后先练习几个球,随后就是3局11个球的比赛,失败者下场,胜利者继续迎战下一名。村里难得有几个打得好的,大都是在水泥台上练出来的野路子,以至于后来我的拿拍、接发球都不标准,影响了一代球星的成长。水泥台是极其损耗乒乓球的,有时发力过大,球直接爆掉,而买球大都靠自觉,一个球三五毛钱,多数小孩子都没这个积蓄,单等着旁边的大人或是小卖铺的老板发发善心给送个球。倘若有小孩子拿出自己的零用钱买个球,那他就可以连续打几局比赛,而不论胜负,权当作为他无私奉献的回馈。
一次打乒乓球的至多也就两个人,因为全村的球拍只有两个,还相貌鄙陋、惨不忍睹,所以大多数孩子还是在周边玩耍,大柳树又成了极好的游戏设施。多数时候,孩子们绕着两颗大树来回追逐,等玩的腻烦了,便一股脑地爬到树上,蹲坐在树杈上吹牛聊天。因为其中一颗树干倾斜,大点的孩子通过助跑一气跑到树半腰,再半趴在树干上继续往上攀,小点的孩子跟在后面,等着大孩子伸把手拖拽上去,有时因为爬得太高,时常会遇到下不来的情况,万不得已还得求助大人。熙来攘往的大柳树下是村里最为繁华的商区,既是信息的集散地,也是乡村文化的传承地,两株久历风霜的大柳树既是村子的标志,也是村民引以为傲的历史文化象征。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村子终于迎来了大变革,国道要通道村里来了。全村上下一片沸腾,有欢呼雀跃的,有因为拆迁愁眉苦脸的,有搬着马扎看热闹的,总之,平静的小山村终于迎来了历史性时刻。
新建的公路不断延展,终于到了大柳树的脚下。起初,修路的公司和大队办公室都信誓旦旦地承诺:两颗大柳树属于市级保护植物,是重点保护对象,必须保留和保护。大家都很开心,可是随着公路雏形初具,路面不断抬高,斜插的大柳树慢慢到了路中央的位置,这下不动可真不行了。筑路公司很是谨慎,专门往市里提交了申请,村里也专门开了几次会议研究,最终,发展的进程战胜了朴素的情感,两颗大柳树即将被砍伐。
据说,砍伐当天,在村里的人都去了,我因为在县城上住宿学校,没能赶上。母亲说,上百号人“呼哧呼哧”地干了一天,两棵树被伐倒后分割成了一块块的圆木案板,被村里的人抢购一空,至今母亲还为没能抢购一块案板而耿耿于怀。大树很快就在人们的生活中淡化了,公路的扩建将小广场压缩的更小了,乒乓球台案早就拆掉了,屈屠夫的肉摊也换了临路的门店,偶尔还会有人聚集在那里,但也都匆匆而过。现在的村民也都时尚忙碌了,没那么多的时间来闲聊瞎扯,大家向着更好的生活迈进,往昔的时光都已远去。
很久后的一年,我在青海某处工作,行车在城乡间的国道上,忽然看到前方马路的中心居然有一颗粗壮大树,枝杈上面缠满了红绳。司机解释说,这是当地的“神树”,即使修路也不让移动,一直矗在道路中央,来往的车辆只能减速从侧面绕行,很不方便。说话时,车已经驶过路中间的大树,我回头透过汽车后窗看着渐渐远离的“神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村里的那两棵大柳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