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时间是消磨一切的砂轮,年龄是构筑屏障的帷墙。
初三的时候,我已长成一个大小伙,姥爷山里的土炕睡着也没有以往舒服了,加之家里的很多的农活也都帮得上忙了,长期躲在山里跟姥爷白吃白住也有点说不过去了,从那以后,似乎渐渐远离姥爷,逢年过节也只是短短的探望。
升高中那年,去学校报道的前一天去和姥爷告别,姥爷拿出一个折叠小剪刀的包装盒,里面躺着一张薄薄的纸片,上面印着一个红色的“和”字。姥爷说,出门在外要以和为贵,待人要和气,这样就不会吃亏。临走时姥爷给了我70块钱,让我买点好吃的。我心里自然是高兴的,作为一笔隐性收入,没有告诉父母。等一个月后回家,母亲问我姥爷是不是给钱了?原来,那70块钱是姥爷一个月的花销,姥爷每月从民政部门领两三百块钱,除了补贴儿孙自己留用极少,那段时间母亲经常发现姥爷吃煎饼蘸酱油,就知道钱没了。后来,我再也没拿姥爷的钱。
那几年,姥爷的身体也越来越不及以往,慢慢地也就不再去山里住了,高中课业紧张,我也不再惦记山居的美好生活了。记得有次回家,母亲指着半尼龙袋的桃子说,你舅舅送来的桃子,说今年吃一次以后就没了,他把山上的桃树都砍了,种上花椒树了。
六
姥爷在村里的院子坐落在一条深巷里,周围住的人家不多,倒是非常安静。
那一年,我的表哥,也就是姥爷的孙子,基于经济的考量,开始在老院子里养鸡。我对养鸡场是比较了解的,除了一天到晚叽叽咕咕的鸡群,就是那股奇特的鸡屎的恶臭。
我问,姥爷住哪?他怎么能受得了?
母亲说,这有什么办法,还是生活要紧啊。
后来,姥爷准备搬回山里,却受到了极大阻挠,即出于对他身体的考虑,也出于院子里的鸡和鸡蛋需要照料。生活面前,一切理想终将让步于现实。
母亲有时会把姥爷接到家里住几天,早年姥爷身体好的时候还会多住些日子,因为总会帮很多忙。现在身体不好了,住不了几日定要回去的。我的父亲是个脾气易怒的人,从小的印象中就是各种严厉斥责,但他对姥爷从来没有大声说过话,也从未说过一句不好的话,一直都十分尊敬。
一次短假,母亲把姥爷接回家里。那时姥爷老态尽显,目光和言语都大不如以往。姥爷跟我说头皮老疼,还使劲抓了两下,我说给你洗洗头吧,他难得地欣然答应。就这样,他坐在马扎上,我接了盆温水给他洗头,用了一点“海飞丝”,姥爷说,还挺香的。头发洗了两便,又换了一盆水,我说给您擦个澡吧,姥爷同意擦洗上身,却怎么也不肯洗下身。姥爷说,年纪大了真没有,不是拉就是尿,还得麻烦别人。
七
母亲说,姥爷就是这样,一辈子不肯麻烦别人,即使是自己的儿女。
姥爷的前半生到底经历了多少风雨涤荡,没有谁能够知详,包括他的子女。从小到大,我多次希望姥爷讲讲在军队时的故事,他都以“记不得”挡了过去。
我从姥爷抽屉里的资料已经探知,姥爷是1945年参军,1946年8月入党,在姥爷1952年11月的转业军人证明书上写的是:26军,军法处,副队长。从有限的书面材料中得知,姥爷曾在纵22师供给处任文化干事,期间曾立二等功一次,获“功臣”表彰一次。此外,还有一张注明华东野战军第八纵队政治部、司令部的类似奖状的文件中标明,姥爷曾获二等功两次、三等功两次,文件签发人为1955年授衔的中奖张仁初和王一平,签发时间为1948年10月20日。此外,有一张“革命军人证明书”,是26军政治部在1952年4月29日印发的;还有一枚抗美援朝勋章和有一把印着“USA”的磨掉一半的军刀。在姥爷抽屉的资料里,多数是寄给原单位信件的手抄件,部分是介绍自己情况,部分是表示感谢,极少是希望帮助,少有几封单位的回信。
我上大学那一年,姥爷年近80,身体有了一些小问题,日常的医疗花费超出了他从民政部门拿得到的补贴,于是我整理了他手头几乎所有的资料,希望从他退休的单位——另外一个城市的神秘事业单位——获得帮助。也正是那次尝试,大体了解了姥爷的一些经历。
那年假期,我在当地的日报社实习,实习期结束后我去看望姥爷,趁着在报社实习的热乎劲,我说:姥爷,我采访采访您吧。没想到姥爷满口答应,我赶忙找来一叠稿纸,按照新闻采访的套路同姥爷交谈,不曾想竟打开了话匣子。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