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口仁义道德,做起来却假仁假义,真是叫人叹为观止啊!”小缃横眉立目地冲到祁穆飞跟前。
黄柏跟在她身后,想拉也拉不住,小缃那两条被怒火点燃的小腿连走路都带着火星子,黄柏那枯柴似的两条老腿追赶不上,也不敢去招惹。
“一个干脆当缩头乌龟,连面都不肯露;一个呢,半天连句实在话都不肯讲!什么祖宗遗训,什么不孝不义,说白了,不就是你们自己胆小怕事,怕惹祸上身么!不肯帮就不肯帮,何必那般惺惺作态,好像我家娘子怎么为难你们了似的。”
“我们娘子不过就是想知道这银钗里有什么,不过就是想给一位忠烈之士还一个公道,你们至于这样推三阻四的吗?好言相求,你们听不见;低声下气,你们又不肯听!你们到底想怎样?天底下哪有你们这样欺负人的?”
小缃肝火大动,一团怒火腾地蹿到三丈高,邓林在旁急得犹似热火上的蚂蚁,想劝几句却无从插嘴,只能眼瞧着着这团无可遏制的怒火把原本的一团和气烧成一片焦土。
“都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你们这些江湖中人的道义!可如今你们明知忠良蒙冤,却一个个袖手旁观还唯恐避之不及,这就是你们的道义?我家娘子以纤弱之躯向你们求助,你们却冷眼旁观坐视不理,这就是你们的道义?”
或许是怒火燃尽了,或许是她意识到泼妇骂街不足以倾泄肚中愤恨,小缃逐渐放低了自己的嗓音,转而以一种冷静又刻毒的声音代替了怒火之光焰。
“如此寡德,还能坐享余庆,真是天理难容,难怪您的夫人都会如此短命!”小缃应该是被怒火烧去了理智,全然没有顾及到自己的处境,也没有顾及到祁家的颜面,更没有顾及到祁穆飞的面色那一刻有多难看。
“放肆!”
未及祁穆飞发话,祁家在场的两位就先向小缃发出了极其强硬的警告。
黄柏和竹茹几乎是同时张口的,只是竹茹的声音略为尖锐,黄柏的语速略为迟缓,以致听起来,一个似奔雷骤雨,一个如雨余残雷。
双雷灌耳,小缃才仿佛认识到自己眼下是站在哪片屋檐之下。只是这话一出口,就和泼出去的水一样已经无法挽回了,所以这时候再改口,已经改变不了什么了,索性就撕破脸皮,反正也没想二次相见了。
只可怜了邓林还要赔着笑脸帮两边打圆场。
“祁爷,这小娘子有口无心,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她一般计较。”
“邓郎中,我劝你,别白费口舌做这好人,你做了,我也不领情。”小缃一时气恼,将手中的两本医书随手甩掷了出去。
两本老旧的医书,刚从尘封已久的书架上取下来,就被这个年轻的女孩狠狠地斜了一眼,它们不知道这个女孩和它们有什么仇恨,一路过来只听见女孩心里一直在抱怨它们这两本破书又老又旧还有一股子腐朽的霉味。
它们惊恐又难过地听了一路,一种大限将至的悲哀笼罩着它们。
一路过来,女孩的脚步轻快而跳脱,几乎把它们震得散了架。刻下,女孩这随手一抛,更是吓得它们魂飞魄散。它们苍老而枯槁的身躯一下子凌乱了,发黄的书页上每一个字都在栗栗颤抖。
悲惨的命运终于要降临了。
炽烈而贪婪的火光在向它们招手,而它们的身躯也在不由自主地加速向它靠近,越来越近,越来越快。在距离火焰不到一尺的时候,火焰兴奋地往上蹿了一下,似乎要以这样的热情来迎接它们。
可就在这时,两片纤细的竹叶横空出世,从它们的书脊之间斜掠而过,瞬间改变了它们向下坠落的轨迹,很多年之后,它们才知道这一刻改写的是它们的命运。
没有人注意到那两片竹叶是哪里飞来的,甚至对某些人来说,都没有注意到那两片竹叶曾经于自己的眼前飞过。
这两本医书一落一起,吓得邓林失声疾呼。待得医书落地,邓林赶忙拾起,紧紧地抱着这两本险些付之一炬的医书,心肝宝贝似的揣在怀中,转头,却被小缃狠狠地瞪了一眼。
失落的火焰不甘心地往上一跃,好似在悻悻地说:哼!这次算你们走运,下次可就没那么好运了!
邓林的奋勇救书,让这个充满火药味的气氛难得地出现了一丝缓和的气息。
其实,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杏娘和祁穆飞开口,但两个人好像说好了一样,一起沉默了下来。过得好久,两个人又好像说好似的忽然一起开起口来。
“杏娘——”
“祁七爷——”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称呼了对方,但祁穆飞还是把话语权让给了杏娘。
“今日我来得唐突,多有搅扰,实在抱歉。虽然祁爷您宽宏大量,不愿与我等计较,但我还是想把话说清楚,今日之事,全是我一人的主意,与邓公子无关!”杏娘神色平静,看不出一丝克制的痕迹。
“另则,”杏娘沉吟片晌又道,“君子之交,不出恶声。今日小缃尊前无礼,唐突尊夫人,是她的不对。在此我谨代表她向您和尊夫人致歉。不过在这里,我也想请您相信,她不是有意冒犯的。虽则今日你我见面并不愉快,但我们对您和尊夫人的敬意是真诚的。”
杏娘的道歉是真诚的,祁穆飞的眼神回应也是真诚的。
“娘子,为什么要跟他道歉?他不帮就不帮!大不了回去我们把那银钗砸开,看它能有什么鬼名堂!”小缃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杏娘的委曲求全,让她更感心痛。
祁穆飞忙劝阻道:“古人云: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这区区银钗,虽其貌不扬,但绝非寻常之物,由表至里牵一发而动全身。娘子,切勿擅动机括,更不要暴力破钗,以免求益反损,事与愿违!”
小缃瘪了瘪嘴,扭过头去,以示对祁穆飞所言之不屑。
“多谢祁爷提醒。今日多蒙祁爷厚待,实感盛情。搅扰多时,我等是时候该告辞了!”
“我还有事,就不留三位了!”
一言至此,话已说尽。
虽则邓林一再从旁说情,但杏娘明白,祁穆飞心念已定,绝无转圜余地,所以她不再说什么。
此刻多言无益、多求无果,不若闭口不提、好聚好散。浮萍尚有相逢日,人岂全无见面时,祁邓两家既是同行,又是世交,相见有日,后会有期,若今日彼此交恶,他日再见难免心存芥蒂,这伤了和气事小,坏了两家故谊却是不值当的。
按时俗:客至则啜茶,去则啜汤。点汤送客,已成为宾主之间心照不宣的“逐客令”。俄顷,竹茹便端了两盏甘草汤进来,双手托盘,俯身垂首,恭恭敬敬地奉在杏娘和邓林之间。
两盏都是天青盏,杏娘怅怅然端起茶盏一饮而尽,看到杯盏底部乃是一枝傲然盛开的杏花,“好折待宾客,金盘衬红琼”,甘草清甜的滋味,掺和着竹茹精巧的心思,让苦不堪言的杏娘稍稍体味到了一丝苦尽甘来的怡怿。
邓林戚戚然,端起茶盏,也是一饮而尽,看到杯盏底部乃是“桃李芬芳”图,不禁眼前一亮,可他解不出其中意义,只是兀自烦恼了一会。
临走,杏娘眼角一瞥,看到祁穆飞目视之处乃是窗外一株木槵子。
走到玉川阁外,竹茹站在门帷内侧相送道别。
邓林抱着两本医书,悄悄地向其问道:“竹茹娘子,这最后上来的两副汤盏,我瞧着盏底的图案都不一样,我那个汤盏盏底是幅桃李图,这有里头可有什么说法吗?”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令尊与我家老爷十年前相遇于秀州,虽则两位先人皆已作古,然邓公子与我家祁爷的情谊却一如往昔,别无二致。”竹茹道。
邓林恍然大悟,又是慨然一叹。
“今日多谢娘子点茶。一缕茶烟,一瓯香雪,两腋松风,一时三绝,真乃玉川妙手!”杏娘经过竹茹身边时,向她表达了谢意。
“娘子谬赞,竹茹惶恐!茶仙玉川子,七碗茶中寄苍生,竹茹如何敢与之相提并论!不过我倒是很欣赏这位玉川子的一句话!”竹茹含笑道。
“哦!哪句话?”虽说祁家主人祁穆飞冷漠无情,但这位竹茹娘子一双妙手,点茶点汤,颇具妙义,杏娘甚为钦服,此刻竹茹话中分明言外有意,杏娘欣然相问。
“相知贵知心。”竹茹悠然相道,缓慢而顿挫。
杏娘听罢,掠发浅笑,回道:“我怎么觉得竹茹娘子似乎更为欣赏的是他的后两句呢,‘主人诚贤人,多应不相责。’”
两人心照不宣地互看了一眼。竹茹笑而不答,直将三人送至“淡月”门外。
回眸凝望玉川阁,西风泠泠,穿松而过;素雪霏霏,徘徊无影;暮云霭霭,扃锁玉楼。眼前的一景一物,莫不为大雪所遮掩,迷蒙一片。三人心头怅惘,颓然乃返。
忽而,一支清越婉转的玉笛之声不期入耳,缓缓地沁入心脾。
那轻灵之处,宛若白云出岫;其畅然处,恰似清风入怀;其悲惋之处,犹蕴麦秀黍离之殇。曲调空灵,浩渺幽清,却分明夹杂着一缕愁思,那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郁郁寥落之情,令闻者莫不怆然生悲黯然销魂。
小缃不由得赞道:“这么好听的笛声,还是第一次听到呢。”邓林也半是讨好似的顺着小缃的心情说道:“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哼——”可惜,却遭到小缃一顿白眼。
漫步银杏道,杏娘仿佛闻到了一缕淡淡的梅香,梅香从玉笛声中来,然后轻盈地散入漫天飞雪之中,殷勤地与杏娘说起了悄悄话。
“曲中相思意,云中幽恨生!”良久,杏娘才听懂了它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