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愉快?”师潇羽继续追问道,“为什么?”好奇的语气之外,她的目光一直专注地凝停于车顶一块模糊的光影之中,光影在簸动,她的眼眸也跟着簸动。
“你不会是把人家的家人给治死了吧?”
“不是!”
“那是千金堂的其他大夫?”
“不是!”
祁穆飞不甚耐烦地回答道,试图以此冷淡的回应来打击师潇羽继续追问的积极性。
但师潇羽的目光依旧追随着头顶那片光影。
“哦——”忽然,她眼前一亮,“我知道了!”
祁穆飞犹疑地睨了她一眼,然后十分果断地否定道:“不是!”没等师潇羽把话说出口。
“我都没说呢!”师潇羽不理会祁穆飞的否认,依然坚持己见道,“刚才杏姐姐身边那位姓邓的公子,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他应该也是一位大夫。”
祁穆飞的眼眸微微一怔,然后他半是讶异半是怀疑地问道:“你怎么猜到的?”
“因为他身上也有一股子酸酸苦苦的味道。让人闻着很不舒服!”师潇羽振振有词地摆出了证据。
师潇羽的这一项证据应该说很有力,只是祁穆飞听着不大舒服。
他偷偷闻了闻自己身上的气味,并不觉得有多么酸苦,所以他觉得师潇羽在话里加一个“也”字是出于她对大夫这个职业的偏见,与他无关。
“所以呢?”忽然间,祁穆飞对师潇羽方才还未来得及出口就被自己一口否定的想法产生了一丝兴趣。
“所以——”师潇羽歪着脑袋,脸上挂着严肃又神秘的表情,“你俩是同行!”
“所以呢?”祁穆飞还是猜不透她的意思。
“同行是冤家!这冤家路窄,狭路相逢,自然没什么好脸色,这就和‘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差不多吧。”师潇羽很认真地分析道,那理之必然的表情让祁穆飞竟无言以对。
“……”
“我猜对了吗?”
师潇羽身子微微前倾,眼睛里闪烁着寸寸柔光,正殷切地等待着祁穆飞一个肯定的回答。
目光落在祁穆飞的脸颊上时,祁穆飞感觉到自己的两颊倏地有些发烫,自己的心跳也随之加快。他急忙侧过脸去,清咳了两声,借以掩饰此刻的情绪波澜。
“冤家路窄?亏你想得出来!我有那么心胸狭窄吗?”祁穆飞佯作生气道,未免师潇羽继续瞎猜,他不得已坦诚道,“你别乱猜了。是他们有事相求,我没答应。”
“就这样?”师潇羽那一双持疑不定的眼睛对祁穆飞的这一回答发出了质疑。
“嗯!”祁穆飞言简意赅地点了一下头。
师潇羽怔忡了片晌,身子随着沉思的脑袋向后徐徐靠去,晶莹透亮的眼眸里淡淡地掠过一丝轻蔑,“那不就是你心胸狭窄嘛?人家求你帮忙,你为何不答应?”
“你不帮人家,见到人家还故意作出一副冷酷的样子,也太小器了吧?”师潇羽带着失望的语气不停地埋怨着祁穆飞,丝毫不给对方辩解的机会。
祁穆飞无隙自辩,只好默默地承受着这些“欲加之罪”。
可没想到,他的沉默,换来了师潇羽更为惊奇的联想。
“唉,”师潇羽以此简慢的称呼唤了一声自己的丈夫,还特意放低声音问道,“你该不会是怀疑刚才那些埋伏的刀斧手是他们布下的吧?就因为你不肯帮他们,他们就来报复我?”
祁穆飞哭笑不得地瞥了她一眼,想生气地责备几句,可脸上怎么也作不出生气的样子来。
“我可没这么想!”祁穆飞转过头去,以一种严肃的口吻言道,“那些人跟他们不是一伙的,但确实与他们有关。”
“什么意思?那些人是冲着杏姐姐他们去的?”师潇羽眉头紧蹙,神情渐渐不安起来,“哎呀,不好!杏姐姐有危险!那些人比杏姐姐武功高出很多,若他们出手,杏姐姐肯定不是他们的对手!”
话还没说完,师潇羽便急匆匆地要下马车去。
祁穆飞一把将她按住,阻拦道:“稍安勿躁!”
“面对面听你一曲《冷雨葬花》,那些倒霉鬼可不要休息上好多天。放心吧,你的杏姐姐很安全。”祁穆飞劝慰道,“起码这两三天,他们都不会对你杏姐姐出手的。谁敢跟师乐家太乙仙翁的女儿过不去?”
“是没人敢跟祁门祁七爷过不去吧?”师潇羽破颜一笑,心头的那块石头倏然落地,她也安心地重新坐了下来。
看着师潇羽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祁穆飞不由得怨责道:“你说你,也忒大胆了,江湖人心叵测,你身边又没有护卫,就敢妄自吹动《冷雨葬花》,就不怕惹祸上身!”
师潇羽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十分壮气地说道:“怕什么!大不了一死!量这些人也不敢向祁门启衅。”
祁穆飞听她这般说,不禁有些生气。他气师潇羽对“死”缺乏敬畏之心,总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但他更气自己,因为自己的无能让师潇羽对“生”缺乏了留恋之意。也是因为这样,他始终无法真正对师潇羽生起气来。
“你置生死于度外,焉知别人也如你一样?你这贸贸然吹起《冷雨葬花》,不顾惜一己之身也就罢了,倘若你的杏姐姐因此而受伤,你可舍得?”祁穆飞酸溜溜地说道,末尾“舍得”二字虽说得轻率而冷淡,却是别有幽愁暗恨生。
师潇羽听罢,悻悻地斜了祁穆飞一眼,不过,一丝无言的歉疚还是悄悄地沉入了她的眼眸之中——的确,自己方才那一曲《冷雨葬花》是吹得太鲁莽了,若非祁穆飞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
祁穆飞见她不语,意恐其自责过深,故又说道:“初次觌面,就论知音,还推心置腹,你就不怕别人另有居心?”
这一句话似乎戳到了师潇羽的要害之处,师潇羽立即正色反驳道:“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杏姐姐一曲霜天晓,和而柔,才不是你说的那种居心叵测之人!”
祁穆飞嘴角一扬,轻哼一声,哂笑道:“为夫素来只知夫人知音赏曲乃是一绝,不想如今也会知人断物了。”
师潇羽含笑不语。
祁穆飞又道:“回去若是让九叔知道了,那他老人家可不又要长叹一声大慰平生哉?”
师潇羽依旧笑而不语。
祁穆飞再道:“不过,你既然相信杏娘他们,为何还要用《冷雨葬花》去试他们三人呢?”
这回,师潇羽可忍不住了。
“你这话可是说的不对!”她瞬时反驳道,那锐利的眼神犹似抓住了祁穆飞话中的把柄一般。
“哪里不对?”祁穆飞好奇地问道。
“不是他们三人,是他们二人。我可没有拿《冷雨葬花》试杏姐姐。”师潇羽道,“九叔不是常说‘防人之心不可无’嘛,虽说那位邓公子和那位小娘子是和杏姐姐结伴而来的,但我毕竟不知他们的底细,如果我这厢一发难,那厢他二人与那些刀斧手里应外合,那我和杏姐姐岂不危险了?”
“所以我得先试试他二人的内力深浅,这样万一他们真要里应外合,我也可以先发制人啊。古者先贤有云,龙以不制为龙,圣人以不手为圣人。我师潇羽乃太乙仙翁之后人,若是奏曲之时受制于这些宵小之辈,岂不是要辱没家父之声名?那以后我还怎么见人!”
说到底,还是面子为大!
这《冷雨葬花》乃师家独门绝技,发丝竹之声,辨敌人之息,乱敌人之魂。
曲调由低至高由浅入深,可辨识这方圆五里之内敌人所处位置之远近,亦可辨识敌人内力之厚薄。奏曲之人一旦掌握了这些讯息,那听曲之人就好比是那提线木偶,只能任其摆布,听其提掇,再无自己的意志。奏曲之人会根据敌人的位置和内力不断变化曲调的节奏与力度,让对方渐入佳境。
听丝竹乱耳,佳境亦噩梦。
轰轰雷鸣之声,便是噩梦的发端。那穿肠绕耳的回声令人头昏脑胀无法自持,更无法自拔。
潇潇暮雨,凄冷而幽怨,飞声入耳,暮雨沾衣,漠漠飞花轻似梦,绵绵丝雨细如愁。只要一入幻境,就没有人能抵抗这样的轻梦,也没有人能摆脱这样的浓愁!
不过好在《冷雨葬花》是不致命的,一曲终了,噩梦也就结束了。
但由于梦境过于逼真,梦醒时分的苦痛时常会伴随人很长一段时间。对于那些自恃内功高强而意志薄弱的聆听者来说,在这期间,轻者会内息大乱,重者则会走火入魔。但不管是轻者还是重者,他们的肉体还是完好无损的,只是他们折损的内功修为会出现因人而异的结果——听曲时你所做出的反抗强度越大,那事后你所遭的罪也会越大。
姑苏五友之中,从无有一人敢聆听此曲。就连师家自家,也莫敢近耳相闻。因为此曲历来都只有没有武功的乐人方能吹奏,如若习武之人吹奏此曲,不但不能克敌,反而会深受其害,徒损内力。
是而如今这世间也只有这师潇羽一人能鼓奏此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