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吴希夷不知该作何表示时,祁穆飞抢在他前头道,“当年在洛阳,那竹枝叟非但不给九叔分一杯酒,还是九叔打破了他一盏价值连城的夜光杯。”
“我没有!”吴希夷梗着脖子为自己分辩道,“是他自己得了宝贝想在众人面前炫耀。”
吴希夷粗声粗气地着,忿忿不平的脸上还保留着当年他对那个人敝帚千金招摇过市的嘴脸的厌恶。祁穆飞很识趣地当即附和道:“那是自然!九叔坐拥吴门,又怎会眼红他一盏的夜光杯呢?”
“原来九爷和他有过节啊。”
邓林张着嘴“哦”了半,尽管祁穆飞和吴希夷都没有那场争执的结果怎样,但结果已经可想而知堂堂吴门的大掌门自然是不可能当众承认自己是因妒成恨而毁了人家的宝物而那位气的竹枝叟失了如此珍宝,自然怀恨在心。二人就此结怨,至今无可转圜。
邓林在心底默叹道:哎,你这杯莫停也是气!坐拥吴门家财万贯,何必为了那么个杯子与人失了和气?正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你这倒好,还弄成了死结,也不知道那竹枝叟会不会因此而迁怒于旁人?哎……
邓林挠了挠嘴角,沉吟半晌道:“那九爷去找他,可是不便。搞不好弄巧成拙,反误了正事。”
“还是我去吧!”邓林原本也没有什么把握,刻下更是多了几分踌躇,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决心。
“在下与他无冤无仇,见了面好话些。而且乌程那边,我还有些相熟的同道友人,乌程以酿造“箬下春”而闻名下的程氏坊少主程子阳与我有些交情,此人任侠好义,颇具威名,还喜结四方名士,若要托他打探个人,还是可靠的。”同道友人不多,酒肉朋友不少,短时间内,邓林便想到了一个。
“而且此去乌程也不远,我一个人来回,快马加鞭的,或许四五日便可寻得回来,娘子就在这好生照顾着缃,等我好消息。回来后,我们再去九嶷山为缃寻药去。这样,娘子路上也少些挂碍。”
邓林一板一眼地陈着他的计划,对于这个从来都是得过且过走一步算一步的年轻人来,能作出这样的计划实在是了不起的进步。在场所有的人都为他的进步而高兴,也为他未泯之热血而深深感动。
事到如今,对这银钗背后潜藏着的“危险信号”,邓林已不可能毫无知觉。他虽然后知后觉,但他还是有知觉的。
那一丝如临深渊之寒意,那一丝如芒在背之恶意,还有那一丝如睨困兽之得意,在这寂寂寒夜之中,仿若风雪一般如影随形,风不停,雪不休。
好几次,邓林都在睡梦中被冻醒。每次醒来之后,他都会惊惶地蜷起他的身子,两条瘦瘦的手臂紧紧地抱起膝盖,脑袋则像某种古老的爬行动物一样缩进了被窝里,独留下一双栗栗的眼睛于黑夜之中窥看与之瞳孔颜色相同的夜。
突然,角落里出现了一张阴狞的笑脸,他看不清它的模样,但是他能感觉到他在看着它的同时,它也在看着他,两个人都没有话,他的眼睛里满是惊恐,而它的眼睛里凶相毕露。
那一刻,邓林感觉是自己不心撞见了死神,可身体一阵剧烈的痉挛又让他马上清醒过来,那分明就是死神在凝视他那个行将出窍的灵魂。
他闭上了眼睛,死神也把头拧了过去,目光也随之转向了更为遥远的地方。
幽暗的彼岸,寒风猎猎,磨刀霍霍,倏而手起刀落,一匹雪白的骏马当即身首异处。
只见那马雄壮的身体倒了下来,它的残躯猛烈地抽搐了几下,随后就被丢进了它身前那条波涛汹涌的血河之郑很快,一个浪打过来,就把它给吞噬了,再也看不到了。
而那位满手血污的屠夫却看都不看一眼,面无表情地背过了身去,低下头来撮着嘴吮吸了一口那刀头上还在淋漓的鲜血,血的滋味让他感到快意感到满足,所以他干脆伸出舌头来渴饮一番。
看着那根舌头像一块抹布一样疯狂而贪婪地舔舐刀身,邓林感觉到自己的胃遭到了某种凌虐,他很想吐,但是他那全身都在倒流的鲜血又逼着他不得不把喉咙口的呕吐物往回咽了下去。
忽然,那个麻木不仁的屠夫好似发觉了什么。
他猛地转过头来,那以血染就的瞳孔让人不禁想到了草原上的秃鹫在撕食猎物尸体时的模样,冷静而凶玻
惊惧过度的邓林依旧没有看清楚他的模样,确切地,是他不敢直视对方。他不敢作声,连喘息都心翼翼,他胡乱地抓了一把被子,蒙住了自己的双眼。
而事实上,他那双眼睛早在死神转头的前一刻就已置身于眼睑的保护之下了。
眼睛给了我们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也给了我们一个鲜活多啄世界,而眼皮落下之后那个静谧而色彩单一的世界,却是双目永远都无法赋予的,也是双目永远都无法企及的。
邓林的双眸里还保留着蒙蒙赤子之澄净,那内嵌的眼珠正炯炯有神地望着前方,不时还散发出一种独特的光芒。
然而此刻杏娘的脸上却黯然无光,她几乎是以一个旁听者的身份参与了大家对于昆仑觞与竹枝叟的传闻与讨论,自始至终,她都没有言语一句,就好像根本没有听到大家的话题,而这话题的中心与她密切相关。
“邓公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杏娘婉言谢绝了林,这并不是因为邓林的计划有什么问题,而是她看到了另外一个问题。
“人海茫茫,要寻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不啻大海捞针。墨五爷既托你寻找此酒,想必此前,他早已踏破铁鞋遍寻乌程。连他都找不到的人,你我又如何能在两三里寻得到呢?所以,访人寻酒一事,等缃醒来再。那时夭桃灼灼,花香酒熟,循香觅迹,必有所得。”
听完杏娘的话,邓林才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他不无佩服地点零头。不过,最让他佩服的还是杏娘在这个时候居然还有这样冷静的头脑。
“只是我这一去,缃身边不能无人照顾,所以我不在的时候,缃就拜托你了。”
“什么?!”邓林瞠愕地看着杏娘,“娘子,你要一个人去九嶷?”
“我意已决,不必多言。”杏娘用坚决而柔韧的口吻拒绝了所有人还未来得及出口的劝,落寞的眼神中透着一丝疲惫。
“我可以进去看缃了吗?”杏娘转身,面向祁穆飞问道。
“可以。”祁穆飞起身答道,“哦,还有一件事。息心丸需要每日定时服用,每日午时,服用一粒,不能有差,不能有迟,否则就前功尽毁。”
杏娘一边点头,一边默记于心。
“还有一件事,”祁穆飞道,“就是这息心丸必须由本门之人,亲执药丸,为人服下,不得假手与外人,所以为了省去这每日来回取药的麻烦,就让缃留在寒舍好了,祁某自会派人好生照料,如果娘子需要外出远游,也自不必担心。三个月内可确保无虞。”
“多谢祁爷。”杏娘依旧保持着礼数上的周全,只是神采不似从前。她婉言谢绝了师潇羽的陪伴,独自一人消失在了通往后堂的门帷之后。
门帷挑起时落在了杏娘的肩膀上,让她的身子微微摇晃了一下,也让吴希夷的目光也随之摇晃了一下。
杏娘走后,祁穆飞以还要赶回素问轩为杜衡授课为由也离开了常棣堂,临行前,他向黄柏吩咐了几句,看黄柏的目光所向,大约是让他好好招待吴九爷,黄柏诺诺连声,目送祁穆飞离去。
不多时,丁香和松音提着两个食盒从门外进来,放下几碟点心、一壶茶汤,和一壶兰陵酒。摆弄完毕,二人不待吩咐,即退身于门外去了。
“黄管家,一切都遵照您的吩咐送进去了。”两人向黄柏复命道,黄柏淡淡地“嗯”了一声,摆手示意二人在院门外听候,同时摒退了常棣堂一众侍者,摆出了一副“闲人勿近,外人勿扰”的架势。
“邓公子,到底今日发生了什么事情了?”师潇羽为邓林倒了一杯茶,似乎还有长谈之意。
邓林盯着桌上精致的糕点,馋涎欲滴,听着师潇羽这么一问,他颇有些诧异:“祁夫人还不知情呢?”
“羽儿,这来话长,不如明日再吧。”
“择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为什么还要等明呢?”
师潇羽执意邓林把话完,杯莫停也只得陪在一旁。
他心烦意乱地拿起一块松糕,塞进了嘴巴里,一边咀嚼着粘牙的松糕,一边绷着脸皱着眉头,他似乎并不喜欢这松糕的味道,甚至还有点厌恶。他抓起酒壶,猛灌了自己两口酒,心不在焉地听着邓林洋洋洒洒的长篇回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