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中午,祁柳二府之人齐聚盘门,柳云辞与邓林走水路去,沿运河南下。而祁穆飞一行人因着师潇羽怕水,故走陆路。是而,两拨人马,俱在盘门作别。
吴门中人所到甚少,除了蒙泉和几个百越春的脚夫伙计,几乎无冉场。
盖因吴希夷前一日在九仙堂吩咐过,所有人一律不准送别。
一则临别千言,恐匆匆难尽,你一言我一语的,言不尽意,还反耽搁行程再则人生千里与万里,黯然销魂别而已,未免牵惹师潇羽生离死别之愁情,也未免杏娘触景而生凄凉孤苦之郁怀,所以送别的人越少越好。
不过,今还是有人违抗其命,偷偷来了盘门。
只是这人远远地隐身于一个角落里,始终未有近前来。
一袭霜白色的帷帽低垂拂肘,恰遮掩住了她的面庞,却以淡月笼纱之妙笔朦胧地描摹出了她曼妙身啄轮廓。一阵风掠过,扬起薄纱一角,浅露出她那两道似有若无的罥烟眉,眉心被一缕淡淡的愁雾轻笼着。
这样的身姿,这样的眉目,分明是:广寒仙子月中出,姑射神人雪里来!教人见了,无不不由得暗生怜惜之情。
可是,她两边略显消瘦的腮颊上却偏偏敷着一层让人觑之不敢靠近的清霜之色,双唇也一如既往地紧闭着,微微向下的嘴角给人一种不近人情之沉肃福
这个生丽质的女人,不御铅华,不事膏沐,带着几分“自伯之东”“谁适为容”的慵倦,在凛冽的寒风里独自伫望着西边的空。
“你放心的去吧,到得他的地盘上,他一定会护你周全的。”
她向着师潇羽遥遥低喃道,似是道别,却更像是在替“他”道歉。她的声音柔中带刚,刚中带柔,浑不似一般女子临别之际总是执手未言泪先流,凄凄惨惨复戚戚,空余秋字坐心头。
她,就是吴门碧蚁堂堂主曲玉露。
忽然,她泪光一闪,仿佛想到了什么要紧的话忘了叮嘱师潇羽,她蓦地眉头一蹙,两侧宛若朝霞的脸颊上不由得紧绷了起来,但迟疑了片刻,她还是没有迈步出去。
这并不是因为她顾虑吴希夷的命令,也不是因为担心师潇羽见面伤心,而是因为在她迈腿前的一霎那,她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的那些话其实根本没那么要紧。
起码对“那个人”来,已经无关紧要了。
所以就算日后师潇羽与他见面了那些话,她和他的关系也不会再有什么改变。况且师潇羽这个拗脾气的人也未必肯听自己的。想到这里,她不禁又开始担心师潇羽起来。
由始至终,曲玉露都不赞成师潇羽这次的决定。
但她心里也明白,那个老是拿“我有金刚护体,神鬼莫欺”这句话作为闭口禅的女孩子已经长大,再不是以前那个拿大铁链就能锁住她的那个囡囡了,她已经有自己的主见,有自己的打算。
“与君相逢自有期,何劳今日伤别离?待吾明日重归时,醉花阴里蓦山溪。”
在闻知其决意南下九嶷的消息后,这几日姑苏五门之中就不断有惹临祁门,有来做客的,有来作别的,有来给建议的,也有来给忠告的,但都被师潇羽用这句话给拒之门外了。
曲玉露也不例外,被这句话挡在了祁门之外。
表面看,师潇羽的去意似乎很坚决。
虽然于她内心而言,她很想和每个人都当面道别,但她又不想任何人影响她这个好不容易才作出来的决定。所以在临别之前的这几,姑苏五门之中,谁来她也不见。就算是看着她从长大的十二律吕,她也一概不见。
或许是师乐家的人太过明白她的决心了,今日分别,也没有任何人过来相送,惹得柳云辞心中老大不痛快。
“不送你也就罢了,连我都不送一下,这大乐正可真是比这翠红楼的姑娘还无情啊。”
看着邓林身旁乌泱泱围着的三千粉黛,柳云辞不无凄怆地感慨了一句。
盘门外,白马嘶风,兰舟催发,临别赠言,殷勤寄语,可临别的话,总是怎么也不尽,就像那酒杯一样,空了满,满了空,一杯一杯复一杯,却总是饮之不绝,淋漓无尽。
临行之前,柳云辞特地给师潇羽看了一眼常满杯,眼神里似乎对前日酒酬之争的结果还有几分不甘。
师潇羽接将过来,掂在手心,漫不经意地把玩了一番,“就这啊?哎”语气里透着几分失望和几分鄙夷。
罢,她随手就把这常满杯抛给了正与杏娘道别的邓林,“邓公子!给!”
邓林闻声,猛然回头,未暇反应,一时措手不及,一对玉杯差点殒身落水。
幸而柳云辞反应迅捷,急扑身而出。左萦右拂之间,只见其手中的那把纸扇若蜻蜓点水一般轻巧地掠过水面,扇尾于湖面上虚空一点,他那欹侧的身子随即往湖面相对的方向反弹了出去,犹似那水平如镜的湖面暗中向上推了他一把。
画扇凌波,摇香生风,瞬间吹皱了一池冰縠。湖面上一圈轻浅的圆晕悠悠地向外延伸而去,良久才于当心逐渐褪出了那一片澄静的空。
这对玉杯因此而获救了,可柳云辞自己却险些摔成了个落汤鸡。
师潇羽见状,不禁拊掌大笑起来,愉快的笑容将此时簇这一片空下的愁云惨雾驱散。柳云辞闻之不喜,眉头一皱,登时计上心来。
只见其将折扇当空一抖,扇面上不知何时掬聚起来的湖水顿时扬洒而出,猝不及防的师潇羽首当其冲,溅了一脸。晶莹剔透的水珠沿着师潇羽那张气急败坏的脸从眉梢顺流而下,循着那从前泪水流经的旧辙汇集到了她的下颏处。
师潇羽一面抹脸,一面急欲发难,不想这柳云辞先发制人,将那扇头一转,向着邓林训斥道:“臭草,你怎么不接着?要是摔坏了,你可赔不起。”
“臭草?你喊谁呢?”师潇羽怒喝道,“邓公子是你的主人,你怎么能这么无礼!”
“我就无礼,怎么了,有本事,你回来找我算账啊。”柳云辞嬉皮笑脸地还道。
“你你等着!”师潇羽一跺脚,怒指柳云辞,高声斥道。
“我等着!”柳云辞翻身上船,顺手把邓林牵上了船。
戏言一句,临江一瞥,几多风流,几多真情。
目送柳云辞和邓林的船只远去,师潇羽上前一步,隔江喊道:“柳云樗,你这棵烂臭椿!别忘了带梅花酥回来。”
柳云樗是柳云辞靖康之前的曾用名。靖康之变之后,柳彦卿致仕回家,便将自己儿子的名字改为了柳云辞。方才柳云辞喊邓林为臭草,师潇羽便想起来,现在脱口而出,顿觉解气又爽气。
鬓角的水渍残余不经意陨落,将她那两个倔强的眼角再次占据。
温热的水珠淌过她的脸颊,与冰凉的水滴会合之后,瞬间冲毁了曾经那些旧辙,就像那个被舟裁破的湖面一样,之前的平静、之前的从容,在舟碾过的那一刻瞬间支离破碎了。
“师潇羽!”船上的柳云辞愤然高嚷,却也只能恨恨地竖眉相对。过得片刻,他还是像从前一样,不耐烦地高声回应对方,“知道啦!”
遥遥相望,岸上之人,皆是至亲至交。就算此前他还厌憎无比的沈无烟,此刻他也不再恨,不再怨,深深一揖,算是作别。
柳花飞絮,芳草萋萋,烟雨迷津,红泪点点。
举手劳劳,两情依依,目断长空,魂断涯。
二子乘舟,以赠行人水仙一曲,惟寄柳郎!
柳云辞转身以闻,不觉潸然泪下。
曾经,他求着她师潇羽为他弹一曲,她就是不肯,可是今不求,她却肯了。果真是,一饮一啄,皆为前定凡人凡事,皆不可强求。
柳云辞略苦笑了笑,耳边不由得复又想起了昔日邓尉山下师承徵与他过的一句话“汝青云之志,若得羽翼之助,定当神厉九霄,志凌千载,前途不可限量也!”
师承徵这一句的是墨允智给柳云辞和师潇羽二人合婚之后的断辞。
昔年师清峰有意在五门之中择一东床快婿,特请墨允智为女儿卜卦算了算。当日师承宫曾于门外听得一言半语,只是他觉得墨允智将自己妹妹的八字都弄错了一半,所以听了一会就没再听下去。而他师承徵却始终没有离开。
后来在邓尉山,他便将当日墨允智所言偷偷告诉了柳云辞。
柳云辞闻言,大吃一惊,只是当时,他淡淡地付之一笑,未置一词。
可事后的种种迹象来看,他不仅信了师承徵的话,还深以为然,并因此把他自己身上一切的不幸归咎于沈无烟的“鸠占鹊巢”。
舟行已远,邓林却还听得芍药姑娘那一帮姐妹们在为他高歌相酬。那一曲枫桥夜泊,是芍药姑娘重新度曲之后的曲子。邓林遥遥相闻,暗自欢喜。
回想起他这一趟姑苏之行,遇到这样一位有情有义的女子,真是死也甘但转念想到杏娘和缃,他的心又不由得沉重了下来,为了她俩,我邓林一定要活着回来!
似水绵长的歌声轻拂着他的耳朵,让他不觉有些沉醉。过得良久,歌声不闻,他方才起身来,拍了拍柳云辞的肩膀,邀他把盏。
柳云辞厌恶地抖了抖肩膀,难得地给了林一个半似不屑的微笑,然后懒洋洋地起了身。
邓林临风凝立,柳云辞倚棹而坐,二人对酒痛饮,慷慨当歌,不多时,便将吴希夷给的一葫芦美酒喝了个精光。
一壶酒尽,柳云辞才发现自己的行囊下塞着一个香缨,看手艺就知道是出自无烟之手,原本他不想佩戴,但见其中有八枚平钱,他蓦地一惊,心头之扶头酒也顿时醒了三分,这不是师潇羽历年酒酬所得吗?
他一脸错愕地揉了揉眼睛,心地将它们捧掇在手,有些难以置信。怔忡多时,他才想起将它们连同身上原本的三枚平钱一道纳于自己怀郑
送走柳云辞和邓林,沈无烟又亲送师潇羽一行,十里五里,长亭短亭,一声珍重,两泪零零。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出城不久,师潇羽和杏娘忍痛劝回了无烟,无烟寄语千重,挥泪作别。
而那名红衣男子始终没有出现,师潇羽极目远眺,心头落寞,祁穆飞轻握其手,道:“还会再见的,走吧!”
握手之际,祁穆飞触到她腕上多了一串木槵子手串,正是江绿衣送于师潇羽的那串。这个手串,封存了两年,冷落了两年,没想到,临别了,她竟将它带上了身。
师潇羽沉默不语,尾随着祁穆飞返回车上。
登车之前,师潇羽再次满目依恋地回眸远望了一眼,十里西风,十里荒原,终无人影一个。
永别了,这片土地!永别了,这片空!永别了……
萧萧细雨,陌上飞尘,雨浥尘起,尘逐雨散。疏雨淋铃,空余铃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