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潇羽对空而望,眼前一个又一个的人影如流星般交替闪过,每一次一个人影的陨灭,都会让她的心一阵莫名的刺痛,可纵然如此,她也希望能够这样的痛能够停留得久一些。
但最后,一张令人厌烦的面具在她眼前停住了,一下子把她那些在回忆中闪光的影像给冲散了。
“你说,他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一直戴着面具?”
“他不是说他被毁容了嘛,无脸见人呗。”
这是黑衣人唯一“暴露”的一个外貌特征。不过,单凭这一点,林江仙实在无法猜出此人的身份;当然,就这一点,他也觉得不足为信,所以也就没往这方面去深思。
师潇羽缓缓摇了摇头,道:“他没脸见人,所以才用面具,那他为什么要用假声说话呢?”
林江仙愕然望着对方模糊的侧影,又是疑惑,又是吃惊。
他没有回答,只静静地听着她自问自答式的声音,“我猜,这个人我一定认识。”
“一定?”林江仙不敢苟同;但他感觉得到,此刻她的表情非常严肃也非常认真。
“那不过是掩人耳目,不想让我们认出他的身份而已,未必就是我们认识的。”林江仙说道。
“不!”
师潇羽很坚定地否定了他的看法:“我一定在哪里见过他!”
至于“在哪里见过”,当时的师潇羽自己也答不上来;至于为什么说是“一定”,当时的师潇羽自己也说不清楚。
女人的直觉,就那么不可思议!
林江仙一笑置之。
“瞧他身形,也不过二三十多岁,如此年纪轻轻,武功能在你之上,轻功也能与你不相上下,会是谁?能是谁?”师潇羽抱着两个膝头,掰着手指头细细思索起来。
在她见过的人物之中,符合这些特征的也就一个人——柳云辞。可是他现在远在乌程,怎么可能出现在这呢?再说,他根本就不是这样偷偷摸摸的人,而且,他对她,从来都不会这样偷偷摸摸;最重要的是,他根本不喜欢刘备,他从小喜欢的就是江左奇才——周郎周公瑾!
林江仙见她冥思苦想,不由得也皱了一下眉头。
在他见过的人物之中,符合这些特征的,一个都没有!武功在他之上的,轻功都不如他;而轻功能与之比肩的,其年岁也多在老朽之列。所以,他也想不到一个合适的嫌疑人来。
“别猜了,自从那张悬赏令一出,江湖上有名的、无名的纷纷出洞,都想借着这个机会露一手呢。”林江仙想了想没有结果,便劝师潇羽也放弃这种徒劳的猜测。
“还露一手呢,人家连脸都没露,就几句话就险些把你拉下水了,差点连我也以为你和他是一伙的了。足见这个人不仅有身手,还很有手段呢。”
“听祁夫人的口气,挺欣赏人家啊。”林江仙语带不满。
“可不嘛,人家武功那么深不可测,城府也那么深不可测。”师潇羽泄气似地长吁了一口气,摸着自己的脖子沮丧地将她的脑袋转动了一圈,“看来,我这颗脑袋迟早得搬家!”
“那‘搬家’的时候,记得通知鄙人一声。”林江仙口中的一团白雾刚一出口,便消失在了黑夜之中。翛然而来,翛然而去,就和它的主人一样让人捉摸不定。
师潇羽诧异地望着他,“干什么?”
“恭贺乔迁之喜啊。”林江仙一本正经地回道。
师潇羽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推道:“免了吧!”
“那怎么行!我还有一份贺礼要送你呢。”林江仙一脸严肃地说道。
“贺礼?”师潇羽略有些错愕,有顷才道,“——还是算了吧。”
“你还没听我说我要送什么贺礼呢……”
“你别误会,我师潇羽不是瞧不上你的贺礼,而是我现在不想用身首异处这么个悲惨的下场安在自己身上,那感觉就好像是在诅咒自己一样!”
“如果诅咒灵验,我早就死过一万次了。”林江仙一脸稀松道。
“放心,你和他都不会有那么一天的。”在心底默默地说完这句话,林江仙挺了挺自己已经僵直的身子,将目光投向了黑蒙蒙的松林深处。
一棵棵如利刃削成的树梢高耸入云,如一座座尖峭的山峰一般横在眼前,将这片郁蓝的天空无情地裁成了一块块零散而残破的碎布。
对一个只出没于黑夜的人来说,这样的天空,实在太熟悉了。
它的喜怒哀乐、它的一颦一笑,是那样的直白、那样的鲜明,它从不会因为他的身份而刻意隐藏什么,也不会因为他的罪孽而“另眼相看”;而他,不会因为它黑暗的本色而将歧视它,也不会因为它的善变而心怀怨恨。
他和它相互包容,相互体谅,在寂静和冷清的陪伴下,他们深情对望,缱绻相依;在朝霞与晨钟的相催下,他和它含泪告别。
刻下,他像往常一样望着它,而它则透过密密匝匝的松枝,也一如往常一样向他投来了慰藉的目光。
不过今天,他对它倒有些意见——如果今晚能有些月光,该多好!
不知怎的,他想到了苏轼的一句诗: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是啊,万物盛衰,天地有常,又怎能怪它呢?
林江仙略略苦笑了笑,在这样一个毫无诗意的夜晚,满目寂寥的他却无端生出了一丝诗情:“芦花非明月,桑田非沧海。人生如逆旅,刹那成过客。”
师潇羽望着碧霄,沉吟不语,忽然,她的指尖摸到一物,“对了,这是什么?”她从袖间掏出一灰白色球形药丸,问道。
林江仙瞥了一眼,道:“云鸿相约处,烟雾九重城。”
“这就是‘九重城’!?”师潇羽瞬时恍然,“那你把它交给我,是想让我……”
彼时,林江仙一边露骨地赞美着师潇羽的玉手,一边在她的手心匆匆塞了这个烟雾弹“九重城”。然,师潇羽不知就里,糊里糊涂地把它攥在手里,还以为林江仙是要向她密传什么消息呢。
直到此刻,她才明白过来,林江仙给她这个东西的用意。
林江仙与黑衣人的轻功可说是在伯仲之间,但论武功,前者与后者可就相去悬殊了!好在对方因为害怕暴露身份,而未曾施展杀招,林江仙这才获得了一线生机,但若想凭此侥幸而脱身,那就太天真了。
二人初交手,林江仙便已了然,这个黑衣人不仅不好说话,还非常不好对付。所以,力取,显然已是不可能,那就只能智取。然而,这个“智取”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分身乏术的林江仙根本不可能在黑衣人的眼皮子底下做出任何多余的小动作——每次林江仙伺隙做出探囊取物之可疑举动时,无一例外都会被对方察觉,然后,被对方轻而易举地阻截于未行之前。所以,林江仙亟需一个帮手,而就在这时,他想到了尚可算作同一阵营的师潇羽。
由林江仙向黑衣人发起挑战,趁二人打斗之时,师潇羽俟机投掷烟弹。骤然之间,烟雾迷眼,黑衣人定然猝不及防,届时,二人便有机会趁隙逃走。就算此计不成,二人逃脱不成,情急之中,他也一定能逼对方现出杀招——我林江仙就算死也得弄明白你是哪路鬼魅!
所幸,后来来了一个非敌非友的黑面佛。在危急之中,“帮”了他一把。
“你还好意思说,你说你平时那么机灵个人,关键时候怎么就不灵了呢,还害得我吃了他一掌!”林江仙并无怨意地埋怨道。
师潇羽撇了撇嘴,怀着一丝丝歉仄之意反诘道:“你还好意思怪我?那个时候你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要剁我的手,我哪还顾得上你在我手心放了什么啊!”
“是,是,是,都是我的错,我最大的错就是不该那么去救你!”林江仙恨恨地说道,说完,便把头扭了过去,连一丝眼角的余光都不留。瞧着他那个因为负气而向后一沉的后脑勺,师潇羽自觉有些过意不去。
“给!”
“什么?”
“千金堂的雪上红花。”
“不用,一点小伤而已,哪用这么名贵的药!”
“啰嗦什么,快服下!”师潇羽严厉地命令道,口气不容拒绝,眼神也不容迟疑。
林江仙只好恭敬不如从命,而师潇羽也算是终于体会了一把逼人吃药的一种满足感。
觑着林江仙左手上五花大绑的小指头,师潇羽不禁问道:“你的手指?”
“碧筠仙子的筱寒箭,果然够快!不过,在下断得心服口服。”林江仙将五指一屈,作出了一副甘拜下风的样子。
师潇羽闻言,低下头来,又从她右手的衣袖中掏摸出一个药瓶,倒出一粒递在他的手心,“这是千叶丹荨,止血最是有效。”
林江仙这回没有推辞,连问都没问一句,接过药丸便一口吞了下去。
“你?你怎么就这样吞下去了啊?你刚服了雪上红花,得过一个时辰才能服这个药啊。”师潇羽生气地埋怨着“病人”。
“那你不早说?”这“病人”亦生气地埋怨着“大夫”。
“我——”
“大夫”被病人噎得无话可说,半天,才道:“也罢,反正药效都是一样的,到明天你的伤口就能愈合了。只这一个时辰,你稍稍要吃点苦。”
“什么?”林江仙显然对眼前的这位“大夫”起了疑心。
“呃——我听千金堂的老师傅说,雪上红花和千叶丹荨一般是不能同时服用的,就会使雪上红花的药力加倍,若像你这种练武之人误服了,还会使你的内力陡然虚减。”
“虚减?”
“不过,你放心,你……你不会有事的,你就……就是会觉得全身滚烫滚烫的,过一个时辰就好了,内力也会恢复如初的。”
“果真?”
“当然。”师潇羽斩钉截铁地回道。
林江仙半信半疑地瞥了师潇羽一眼,总觉得那“当然”二字后头还有一段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