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下去吧。”
李作尘面上冷淡,目不斜视的跟在小厮身后,迈步向正堂走去。几名丫鬟走在最后,有一个停下回头上下打量聂娘,见聂娘恭顺不曾抬头,才哼了声,赶了几步追过去。
门口人都走了,聂娘缓缓起身。她揉揉酸涩的眼睛,关好房门,顺着游廊回到后院。
几个粗使妇人手拿着瓜子在院子里晒太阳聊天,看见她嗤笑了几声。聂娘虽然有心躲着,可那瓜子皮伴着话一起往她身上飞,让她无处躲藏。
“我说聂娘,您可算回来了。”一个妇人上下打量着聂娘,又走上来扯了扯聂娘的衣襟,“快把那好衣裳换下来干活儿吧,一早上您不在,我们可替您干了不少呢。”
“就来,就来。”聂娘满面堆笑,“辛苦几位姐姐了,我这还有几个铜板,你们拿去喝酒解解乏吧。”
“怎么?”接过铜板的妇人皱眉撇嘴,“三少爷大喜的日子,就没多赏你些?”
“我一个干粗活的,哪儿能得什么赏?”聂娘换好衣服挽起袖子,用灰色粗布包起头发,拎来清水准备干活儿,“倒是你们还不赶紧往前头去?一会儿老爷妇人准会放赏钱的。”
那几个妇人甩着手走了,聂娘拿起用惯的猪鬃刷子用力的在马桶上刷洗,她怀里贴肉放着的香丸散发出阵阵幽香,但盖不住手上马桶的臭气。
前院鞭炮噼啪乱响,隐隐的还能请见喜娘高扬的声音。聂娘手脚麻利的把刚刷好的马桶倒扣在青石板上,拎过下一个接着刷。
她该知足的。
能在三郎文定时候服侍他穿衣梳头,已是老爷夫人给的恩宠。今日若是老爷妇人开心,说不定三郎成婚那日,她还能送三郎出门。
李疏才进城就听人说兰府今日有喜事,他连客栈都没找,忙不迭的牵着马去兰府门口想看热闹,谁知道兰府门前静悄悄的,一点儿办喜事的样子都没有。
“不是说,兰家今日有喜?”李疏坐在路面吃馄饨,边吃边跟摆摊的老汉打听。
“您也是来采买香料的吧?”老汉用手背抹了把头上的汗又蹭了蹭鼻头,李疏眼瞧着他没洗手继续包馄饨,赶忙放下了自己手上的瓷勺。
“您是外地来的,不知道这兰家是怎么回事儿。”老汉砸砸嘴似是羡慕,但脸上又满满的都是鄙夷,“她家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祖祖辈辈生不出儿子来,所以每一代,都要招赘。”
“哦?”李疏没觉着这事儿多稀罕,只生女孩儿算不得什么。他家自祖父起已经做了三代太医,什么稀奇古怪的病没见过?
“今日是她家大小姐跟李家三少爷定亲的日子,一早我看着兰家的马车轿子就去了李家。”老汉往地上啐了口吐沫,李疏嫌弃的把自己面前的馄饨碗推远了些。
“这会儿应该是在李家放定,她家门前自然就冷清了。啧啧啧,公鸡下蛋母鸡打鸣,公子您说,这世上怎么还能有这种事儿!”
“是同宗啊。”李疏咂了咂嘴,大家都姓李,那这热闹,他还真想去瞧瞧。
“并蒂莲花金玦一块。”
“六两六钱金锭一个。”
“赤金如意一对儿。”
兰家的喜娘头插红绒花,端着朱漆盘,把四件“安心礼”放在高桌上,嘴里念着吉祥话,“决定如意四礼足金足两,我们家大小姐与您家三公子的婚事,必然和顺美满。”
兰麝脸上罩着面纱端坐一旁,李作尘面色微红,眼观鼻鼻扣心的站着,纹丝不动。
“姐儿。”喜娘走上来福了福身,兰麝从瑞珠手里拿起红色封皮的过书递给喜娘。喜娘迈着碎步走过去,李作尘双手接了过书,从袖子里抽出回帖还了过去。
“那咱们两家,就可商量个吉日了。”兰夫人放下手里的茶碗,眼睛眯起看着李作尘。
李家老爷对这些俗礼不怎么理会,李夫人在兰家选好的日子上随手指了一个,小厮拿着红纸要递给喜娘,兰夫人慢条斯理的开了口。而且一开口,她唤的就是李作尘在家的乳名,“三郎,成婚的日子,你不选选?”
李夫人嘴角抽动,有些事天长日久已经成了习惯,她刚才竟把李作尘忽略了。
“婚姻大事,全凭父母做主。”李作尘冲兰夫人拱拱手,又笑着站到李夫人身边,“有娘在,省了儿子好多事。”
“就知道你会躲懒,以后成婚了可不许再这样,该做的要做,别累着麝儿。”李夫人慈爱的拍拍李作尘手,训斥的话语里带着几分宠溺。
“儿子知道了。”
“那李作尘,倒真如人所言,是个懂事儿知礼的孩子。”回到家中的兰夫人换上常服,跟歪在罗汉榻上的兰老爷说道,“今日李夫人做的不妥,他主动给遮掩了过去。”
“他虽然是庶子,但嫡母才正经是他的母亲,身为人子理应这样。”兰老爷抬起眼皮,不屑的撇了撇嘴,“做得好是应当,没什么可夸的。我倒觉着李家夫人颇有主母风范,不像寻常人家的主母嫉妒心重,对待庶子亲厚和善。不然随便给李作尘寻门亲事打发了就是,何必找上咱们?”
兰夫人含笑点了点头,她拔下头上的银簪子,慢慢拨弄着罗汉榻跟前的炭盆。一股幽香升了起来,兰老爷深深的嗅了几口。
外面天气寒冷,兰老爷近几年身子骨儿虚,怕湿畏寒,所以这屋子里的炭盆比别的屋子多了一倍还不止。现在热气伴着香味儿扑面而来,兰老爷卧在羊皮褥子上只觉着浑身暖烘烘的,眼皮沉重发涩,张口连打了几个哈欠。
“你先歇着吧,我去娘那里坐坐。”兰夫人站起身,体贴的把兰老爷身上的锦缎被子仔细掖好,自己披上银鼠皮的披风往外走。
门帘掀开时吹进的冷风让兰老爷精神了会儿,他有心起来照着那白玉盆里的水仙画上两笔,可鼻前暗香萦绕,身子骨越发绵软,便又懒怠下来。
兰家现在是兰夫人掌家理事,老夫人虽然还在,但只在月初盘查铺子账目,旁的,一概不管。眼下正是该往京城送香料的时候,老夫人近几日打点精神在自己院子里查账目验香料,兰夫人现在过去,正好能帮把手。
“檀香粉用的多了,宫里的贵人们都说喜欢檀香的味儿,实际上心里嫌弃这味儿过于素淡,所以要多加半分甘松,一钱丁香。这样,初闻时禅意悠远,再闻就带了些温柔缱眷。”
“是,祖母。”
兰麝小心的按着老夫的话调整配料,然后用白玉匙舀起一点儿来,放在银叶子上隔火慢熏。
老妇夫人闭目念着手里的碧玉佛珠,好一会儿,才缓缓的点了点头。
“你们姐妹三个,轮聪明,你不如老二,论心思精巧,也不如老幺那个猴精。”老夫人睁开眼睛盯着兰麝,直看的兰麝满脸愧色的低下头,才重新开口,“但你性子沉静,肯学又肯吃苦,所以我才让你每日过来学着合香,将来,好掌家业。”
“是。”兰麝声音轻轻的。兰夫人在门口笼手听着,并没进去。
“刚才你进门,我就闻见了你身上梅花香味儿。”兰老夫人冲着兰麝招手,等人走过来,她拉着兰麝的手,凑到鼻子前面又闻了闻,“这寿阳公主梅花香原本是不加冰片的,你加了,到多些雪意,比原来的更好。”
“蜜儿闻不得沁心里的薄荷,所以,孙女才做了这个,想着每天早上让她屋子里丫鬟点上些,帮她醒神。”兰麝语气依旧恭顺,但到底是女儿家心性,被祖母这么淡淡的夸上一句,声音比刚才高了半个调门儿。
兰夫人听到这儿回头冲着自己的丫鬟金桂笑笑,金桂凑了两步,抬手掀起了帘子。
“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了,怎么不进来?”老妇人就着兰麝的手喝茶,女儿进来了,也没抬眼皮。
“听见娘教导麝儿呢,不敢进来打扰。”兰夫人笑呵呵的,她脱下披风递给丫鬟,自己走到香炉边,撤下刚才兰麝放上的银叶子,从随身香囊里摸出一粒香丸来,用旁边高几上的银镊子夹了,在炭火上熏烤。
直烤到银镊子烫的抓不住,兰夫人才放下镊子,把香丸直接扔进了炭盆。
“麝儿那寿阳公主梅花香调得好但冰片闻着寒凉,天气寒冷您又上了岁数,怕是闻不惯。不如熏些麝儿前两日调的僧惠深温香,里面加了玄参,能温肾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