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棺材入土了，可灵位还在。兰夫人自己带了两捆线香，现在拿出一捆打开，抽了三支，余下的都交给豆娘。

“这是我自己做的，你留着每日但给你娘上香用。”

豆娘用块儿白绢裹好了香，眼泪落在绢布上，留下几点圆圆的痕迹。

她带着兰夫人走到义庄后院，院子里停着两具薄皮棺材，看样子是新收的。

“又来了？”兰夫人问。

“是。”豆娘抬手指了指，“是父子俩，当爹的日日喝酒，是有名的泼皮。听说老婆早被他打跑了，因为素来疼爱儿子厌弃女儿，所以他老婆跑的时候只抱走了小女儿，留下了儿子跟他度日。三日前，他又喝多了，歪在炕上指天骂地的。儿子娶不上媳妇儿早就心里不舒服，于是用斧子砍死了他，自己跑出去告诉族人后，回来也上吊了。家里穷，族人们都不想出钱，所以就送到了我这儿。”

兰夫人冷笑了一声，脚步不停的往里走。

“白瞎了两口棺材。”

“好歹，还有些用处。”

义庄后院平日少有人来，豆娘就住在这儿，这里共有四间屋子，最大的一间常年房门闭锁，手臂粗的铁链挂在门上，似乎从未开启过。偶尔送死人来的帮闲会问，豆娘都是一笑而过。因为义庄晦气，所以这些人也不过是顺嘴问问，谁都不敢多做停留，当然更不会去仔细探究。

另外三间是住人的，前后都开有门。后门通向一个菜园，豆娘在哪儿种了些蔬菜，自给自足，省的每日出去采买。

现在她跟兰夫人走进那三间房，正房地中间摆着一桌两椅，靠墙还有一张供桌，那上面摆着几个牌位，还有一个香炉，和四盘供果。一个八九岁的小丫头趴在桌子上，看样子是睡熟了。

“云儿。”豆娘又好气又好笑的拍了拍那个丫头，“怎么不去床上睡？”

“我等娘。”那丫头揉着眼睛抬起头来，看见兰夫人站在豆娘身边，吓得站在地上，接连鞠躬。

“夫人好，我，我叫云儿。”

“噗。”兰夫人本来挺难受，但看着丫头憨憨傻傻的样子，倒是把她逗乐了。

她招手让云儿过来，但云儿抿着下唇摇着头，似是有些怕。

“你是不是跟孩子编排我了？”兰夫人用胳膊肘怼了怼豆娘。

豆娘没搭理她，上前拉住云儿的手，带着云儿往卧室走。

“下次娘不回来，你就先睡，知道么？”

“我还是想等娘一起。”

“怕？”

“不怕，死人有什么好怕的，活人才可怕呢。”

兰夫人在香炉上插了三支线香，她端端正正的跪在供桌前，连叩了三个头。

豆娘从里间出来就变了脸，她上前拉起兰夫人，眼泪连珠滚落。

“你，你怎么还跪？”她这儿连蒲团都没有，这人就那么跪在石头地上，还叩了头。

没接豆娘的话，兰夫人站起来，手在袖子里摸了半天，然后故意吊着脸，悻悻的看着豆娘。

“也不提前告诉我，什么都没预备，回头孩子不得挑拣我？”

知道兰夫人这是存心招自己玩笑，豆娘啐了一口没再搭理她。两个人在桌前坐好，豆娘推过早准备好的黑布包袱。

“正好你过来，便把这些拿走。”豆娘又拿过账本来给兰夫人看，“还有账，你也对对。”

“对它干什么？”兰夫人把账又推了回去，“每日在铺子对账够我烦的了，你的账你自己看，我只管出银子。”

以往老夫人在的时候，兰夫人躲懒躲得没这么明显，今日是干脆连下次再说的借口都不找了。

豆娘没法子，她向来谨慎勤勉，见兰夫人不肯看账本，就自己把账本翻开，一样样儿的念给她听。

兰夫人用手撑着头，也不知到底听没听进去。反正等豆娘说完，她就用力点了点头，连声说对。

豆娘叹口气，抬手捏了捏眉心。

“云儿，是我捡来的。”不爱听账，那就说点儿别的。

起身倒茶，豆娘这儿只有粗瓷碗，但兰夫人拿起来就喝，看着全无平日在家里的做派。

“这孩子胆大，来了三天，就敢跟着我干活儿。”

“当日你娘，也这么说你。”兰夫人笑了笑。

“我这儿已经带人接手了，你什么时候，让大小姐过来？”豆娘问道。

“麝儿大婚，我想，再等些日子。”兰夫人咬了咬嘴唇，豆娘心里叹气，没再追问。

回程的时候，金枝觉着兰夫人脸色不好看，她原想问，但最后并没开口。玉娘很满意的点了点头，兰夫人没有像选错人，谨言慎行的金枝日后，会是个好帮手。

兰夫人回府后，先去了老夫人哪儿。

娘俩儿聊了半夜的私房话，直到天亮，才胡乱睡了会儿。

本来依着兰夫人的意思，今日要免了兰麝她们的请安，好让老夫人多睡一会儿，但老夫人不同意。

“麝儿大婚在即，家里那么多事儿，我这会儿了突然免一日请安，别人都还好，桂儿那个猴精怕是要多想，反而闹的不安生。”

果然，早起请安过后，兰桂先是死盯着老夫人看了会儿，然后又转过去盯着兰夫人。

“娘，你今日怎么瞧着没精神？”兰桂筷子还在嘴里，说话含含糊糊的。

兰夫人照着她的手打了一巴掌，“我昨日没睡好。”她把话扔了半句出去，打算听听兰桂还能说什么。

兰桂转着眼珠，显然是在合计接下来如何问话。老夫人给兰蜜夹菜，抬起眼皮来，看了看兰桂。

“昨晚我走了困，叫你母亲来聊天。你们待会儿吃完就早些回去吧，我也歇歇。”

这话合情合理，而且与兰桂昨晚看见的相符。没了疑问的兰桂闷头吃完，兰麝半碗还没下肚，她一碗都扒拉完了。

“姐~”兰桂自己搬着椅子凑到兰麝身边，“姐~，我想要点儿香。”

兰麝偏过头，满脸惊讶的看着兰桂，今儿是什么日子？桂儿居然开口找自己要香？！

“家里，铺子里都有，你要什么只管拿，回头上账就好。”兰麝放下碗，用帕子轻擦嘴角。

“那都不是顶好的。”兰桂摆摆手，又嬉皮笑脸的拉着兰桂的手腕，来回摇动。

“好姐姐，你把你自己做的给我点儿，要梅香。”

“你要用？”兰麝问道。

“……对。”兰桂本想说要送人，可话到嘴边打了个闪，硬扭成了别的。

兰蜜用力拍巴掌，“二姐也知道用香了，真是稀奇。”

“许你用不许我用？”兰桂没好气的转过头去凶兰蜜，“就要大姐给你做的那个梅花香，还要你洗澡后用的傅粉。”

兰蜜平日里最喜欢的，就是兰麝做给她的傅身粉。那粉扑在身上清凉舒爽，冬日皮肤干燥会生痒，兰麝用存下的野菊花和丁香晒干磨粉加在香粉里，气味好闻还能滋润皮肤。夏日又会加入薄荷冰片，能祛痱防蚊，特别好用。

生怕兰桂真的要自己的香粉，兰蜜扔下碗筷攥紧兰麝怀里，死死抱着兰麝的腰不松手。

“不给不给！大姐做给我的，不给你。”

兰桂也抱住兰麝的胳膊，半是逗趣半是恼怒的说道，“那也是我姐，凭什么只能给你做？”她已经答应朱璃了，做朋友要讲信用，今日一定要拿到梅花香和傅粉。

“蜜儿乖，大姐给你二姐拿些别的。”兰麝先安抚好兰蜜，哄着兰蜜继续吃饭，她自己站起来把兰桂拉倒一边，问兰桂到底要些什么。

“梅香多了，你要哪种？”

“这个。”兰桂抓了抓头，她那儿记得住名字。

兰麝叹了口气，让瑞珠把自己做的寿阳公主梅花香拿了两丸，又取了些李王帐中梅花香来。

“你先试试这两样，若是不喜欢，还有别的。”

“都是熏着用的，戴在身上的有没有？”兰桂把那两种揣进袖子，涎皮赖脸的继续要。

“有。”兰麝叹口气，从自己荷包里摸出两片来，递给兰桂。

“这是返魂梅，也叫韩魏公浓梅香。原本是要隔火空熏的，我嫌弃有烟火味儿，就改了方子，做成佩香。”

兰桂把这个也收好，又伸手指了指兰蜜。

“蜜儿用的那种香粉，有梅香的，也给我点儿。”

桌上的兰蜜不时回头去看，她怕大姐把做给自己的香粉给了二姐。若是平时，给就给了，可今日二姐太气人，刚才还在桌上跟自己抢肉吃，还跟自己凶。

金枝赶忙乘了碗鸽子汤，哄着兰麝喝汤吃肉，暂时不去看兰麝那边儿。

“也有。”趁着兰蜜没转头，兰麝压低了声音，“我昨日才做的梅真香粉，只差白梅末没掺了。你待会儿先走，等蜜儿睡中觉的时候来我那儿，我包些给你。”

兰麝制的香粉，一直只给兰家自己用。要知道这香粉炮制说起来容易，但每一种配料的多寡都影响着最终的味道，若是只看香谱，那出来的香味儿基本一致。香归香，但千篇一律的，没什么新意。

“零陵叶、甘松、白檀、丁香、麝香少许，再加上白梅末。”兰麝当着兰桂的面儿合香粉，兰桂今日也不嫌啰嗦，双手捧着下巴，老老实实的看着。

因为是冬日使用，所以兰麝没加冰片，而是在香里额外添了些胭脂粉，使得香粉略带微红色，与人肤色非常相近。

“桂儿，你跟我说实话，这香粉，是给谁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