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清早起来，瑞珠轻轻叩响了房门。

她侧耳仔细听着，等屋里有了悉悉索索的声音，便推门进来，低着头，先去外间添换炭盆。

兰麝抬手撩开帐子，又半回身，把自己腰上的手推下来，红着脸啐了一口。

“我先起。”她笑着拢了拢头发，“你也快些，娘昨晚已经命人备了车马和礼物，咱们今日也不必去请安，在房里吃过早饭，就出门。”

“好。”李作尘以手支头，含笑看着兰麝起身梳洗打扮。

他脸上笑意盈盈，心里却翻江倒海。

今日，是三朝回门。他是嫁出门的入赘女婿，想来李家今日定会找机会羞辱自己。其实羞辱也还罢了，能忍。但他不想当着兰麝和兰家下人的面儿被羞辱，事关尊严，他怕日后，被兰家人看不起。

瑞珠手脚麻利的帮兰麝梳头，兰麝在铜镜里见李作尘已经起身去梳洗了，便扯了扯瑞珠的袖子。

瑞珠点点头，又用手指了指屋角那只黑漆描金百蝶柜。

兰麝微微颌首，等上妆完毕，就走过去，打开柜门拿出个织金包袱来，放到了香几上。

桌上已经摆了饭，兰麝挽起袖子，给李作尘盛粥布菜。李作尘略微谦让了几句，便安心坐下来享用。瑞珠微微皱了皱眉，平日里，都是她给小姐盛粥布菜的，这姑爷怎么就只动嘴，不动手呢？

“你待会儿瞧瞧那些礼物，可还缺什么？”兰麝柔声道，“若是少，现在添补也来得及。”

兰夫人昨晚就命人送了礼物来，李家每人一份，不管是数量，还是价值，都远比普通女子回门时候拿的礼物要高。

“礼物多少，都是心意。”李作尘缓缓的喝着百合燕窝粥，眼底里满是淡漠和疏离，怕兰麝看出什么来，他又挂上微笑，“再说，娘亲自准备的，怎么会少？”

兰麝终归怕轻慢李家，也有心给李作尘长面子。她命瑞珠又取了几十丸洪驹父荔支香，用红纸分别包好，添到了礼物里面。

“这香带有荔枝味儿，不挑人，冬日里熏着也舒服。”瑞珠笑道，“还是小姐心细，会选。要是我，怕是要选僧惠深温香了。”

兰麝抿着嘴笑了笑，略微思索了一下，让瑞珠再去拿两瓶香发木犀油。

“一瓶送娘，一瓶送给大嫂，如何？”

李作尘站起身来握住兰麝的手，另一只手伸出去，点了点兰麝的鼻子。

“麝儿果然心细，娘和大嫂都爱美，一定会喜欢的。”

“嗯，还有。”

兰麝摆摆手，房内的丫鬟仆妇都退了出去，连瑞珠都退到了外间门口。

她打开那个包袱，指了指那里面的两双鞋。

“三郎，这是我亲手绣的，灵芝蝙蝠的，送给大娘，那双寿字如意的，你先藏着，找个机会，给娘送去。”

“麝儿。”李作尘猛地上前，紧紧抱住了兰麝。他万万没想到，兰麝竟然给自己娘备了礼物，还是亲手绣的。

兰麝不是能言善辩的人，这会儿她也说不出什么，只抬起手，轻轻抚着李作尘的后背。她打心眼儿里心疼李作尘，也确实有心把李作尘的亲娘，当做自己娘来看待侍奉。

平缓了下心情，李作尘松开手，他眼圈泛红，但还是笑着的。

“给娘的鞋，先收着吧。”

“为什么？”兰麝不解的问。

“娘，没在府里。”李作尘不想多说，现在，还不是时候。他要趁着今日让兰麝亲眼看见自己和娘受的苦楚，然后再因势利导顺水推舟，把娘救出来。

兰麝懂事儿的点了点头，没再追问。她拿起那双寿字如意的修鞋，仔仔细细的包裹好，放回到了柜子里。

李作尘低头看着给大娘的那双灵芝蝙蝠，脸上，满是怨怼与愤恨。但等兰麝收好鞋子走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换回了心平气和的脸色，重新拉住兰麝的手腕，还给兰麝扶正了簪子。

“娘子，来，随夫君回门。”

兰麝没听出来李作尘这话里，有意颠倒了今日的行程，她红着脸跟着李作尘往外走，瑞珠赶进来收拾那些礼物，忙乱中，险些落下了给李夫人的鞋。

“玉娘。”

“在呢，老夫人有什么吩咐？”

“麝儿出门了吧？”

“刚才二门回报，说是才走。”

“嗯。”

老夫人慢悠悠的喝了口茶，用小银匙舀起面前紫砂盆里的粉末，放在鼻前半寸的位置，轻轻嗅闻。

“一股子腥臭气。”她扔下银匙，懒懒的靠回到软枕上，“下午叫筝儿过来，这东西，还得好好炮制。”

“是。”玉娘捧走了紫砂盆，片刻后又回来，两只袖子都挽在手肘处，看样子是才洗了手。

“去把麝儿房里那香拿回来吧。”老夫人合上眼睛，声音低得好像马上要睡过去。

玉娘施礼后，轻轻退了出去。她没让人跟着，自己走到兰麝院子，让下人们该做什么继续做，随后推开了兰麝的卧房门。

床底下的香炉还在原来位置，只是旁边的东西，让玉娘皱紧了眉头。

她小心的拿出猪鬃刷，仔细看了看，又放回了原处。

来兰家的时候，做的是花轿。今日回门，兰夫人命人套了车。

李作尘扶着兰桂先上去，然后自己踩着小几子也进了车里。瑞珠和几个丫鬟仆妇坐在后面一辆青呢车，另有个没轿厢的板车糊着红纸挂着彩绸，拉了满车的礼物，一并往李家去。

刚在外面的时候，只觉着这车看起来颇为华丽，等坐进来，李作尘才在心里感叹，这有钱人的日子，果然过得舒适。

车四壁的木板都雕刻着流云百蝠的图案，不知从何处散发出了幽幽的香气。车里铺着软垫，还有几个靠枕。软垫正中挖空，放了个小巧的矮几，矮几四面都有抽屉，上面摆了八角果盒，还有个石雕山水茶盘，上面放着巴掌大的壶和两个小巧的茶盏。

兰麝拿起壶来倒水，李作尘这才发现，那茶盘上按着尺寸雕好了凹槽，茶壶茶盏放上去的时候严丝合缝，哪怕马车摇晃，也不会泼洒出热水来烫人。等他坐下，又觉着矮几下散发着融融暖意。趁着兰麝选果脯吃的时候，他飞快低头瞄了一眼，见矮几下有个黄铜带镂空盖子的炭盒，里面炭火燃的正旺，但半点烟气都没有。

这车是兰麝出门坐惯了的，她没觉着有什么，但她看出了李作尘很是好奇，心思转动，兰麝并没一样样给李作尘讲解分明，娘平日里生怕她们过的不舒服，而李作尘是家里庶子，冬日里手生冻疮都没药用，定是没坐过这样的车，自己若是夸夸其谈，怕是会让李作尘心里难受。

“车里怎么没放香炉？”李作尘尽量用平常语气发问。他是真的好奇，兰家处处都有香，就连方便用的净室都整日燃着避味儿的薄荷香，怎么车里反倒没有。而且这车里有股子香味儿，很像自己昨日戴的簪子。

兰麝笑着指了指四壁木板，又把茶递给李作尘。

“车里空间狭小，若是用香，难免气闷。平路还好，颠簸的时候，人闻着就会不舒服。所以车里没有放置香炉，而是用了沉香木嵌在雕花木板里，这样香气慢慢散出，不会过浓，也不怕过淡。”

她又从矮几的抽屉中拿出个小巧的白玉盒子，从里面挖出一点儿淡绿色的膏体，拉过李作尘的手，涂到虎口位置。

“三郎，你若是觉着难受，就闻闻这个。”

兰蜜自小晕车，只要是带个棚儿又会动的，她都晕。可又最喜欢热闹，兰夫人她们只要不是去铺子，去哪儿她都要跟着。她岁数小，鼻子娇嫩，不能多用薄荷来捅鼻醒脑。没法子，兰夫人和兰麝便选了十几种草药加上瑞脑、冰片，做了这香膏，只要闻着就能缓解晕车的症状。

李作尘低头轻嗅，只觉着一股子辛辣气味儿自鼻直通到卤门，霎时间头目清凉，十分舒适。

“兰家香，果然名不虚传。”李作尘慢慢的喝茶，听说兰家还是皇商，不知道皇家采办的，又会是什么样的名贵香料？

兰麝很开心，她原来还有些怕读书做文章的李作尘嫌弃自己是商人身份，现在看来，三郎果然不似寻常男子，是可以依靠终身的。

心情好，她的话便多些。而且出于女儿家希望爱人多肯定自己的想法，她略带些骄傲的扬起下巴，用手敲了敲面前的矮几。

“下面那个炭盒里，用了长生香饼，是我研究了十几日香谱才做出来的，三郎你闻闻，是不是没有寻常炭的烟火气？”

“长生香饼？”李作尘对这个没多感兴趣，但依旧挑着眉毛瞪着眼睛，表现出了一副十分好奇的样子。

“用黄丹四两，干蜀葵花和干茄根烧成的灰各二两，外加半斤枣肉磨成的膏，一起搅和均匀，搓成饼子，窨后再晒干。用之前，先用火烧红，等烟气跑出去，再放进炭盒里，比寻常的炭燃的时间还长呢。”兰麝说起香来就停不住话，这长生香饼和她娘做的丁晋公文房七宝香饼，都是宫中常用之物，每饼可燃一昼夜。因为炮制不易，所以在兰府，只有老夫人的房里，才在冬日常用这个，蜜儿年纪小还爱踢被子，晚上开窗怕受寒，关窗怕烟气熏着，所以她晚上用香饼，白日用炭火。今日这车是兰夫人命人收拾的，车里用了香饼，可见兰夫人多疼兰麝和这个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