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回去的时候,兰麝很心疼的握住了李作尘的手。
自己在李家才不过两个时辰,就觉着浑身不适,三郎这些年在这里,是怎么忍下来的?
李作尘自上车后,就一言不发的闭目靠在车壁板上。兰麝见他这样也不敢开口,唯恐哪一句勾起了李作尘的伤心事。
直等到车马过了施粥的牌楼,李作尘才睁开眼睛,缓缓吐出口气。
“麝儿。”他伸臂把兰麝揽入怀中,用手指轻轻梳着兰麝的头发。
“是我没用,让你跟着受委屈了。”
兰麝在他怀里抬起头,伸出手捂住他的嘴。她想说夫妻本是一体,三郎不必如此。可李作尘低头在她眉心落下一吻,阻止了她的话。
“我娘,原本是大娘的丫头。有次大娘不在,我爹酒后无德,强要了娘的身子。”李作尘声音轻飘飘的,他眼神虚空,放在身侧的左手,渐渐攥成拳头。
“那时候,家中祖母尚在。听说大娘想把娘卖了,祖母不许,觉着丢丑。大娘心里愤恨难平,便想尽办法折磨娘。寒冬腊月跪瓷片,酷暑时分顶炭盆,只有想不出,没她做不到的。爹懦弱不堪,又自觉理亏,所以就丢开手,也不曾管过。”
兰麝咬着下唇,身体微微发颤。兰府里未曾出过这等事儿,历代入赘的姑爷没人收过妾侍或者通房丫头,兰家也未有过庶出子女出世。
“我能生下来,是当时正赶上二哥身子不好,大娘怕娘流产晦气,又怕佛祖降罪于二哥,所以一副打胎药没让娘喝完。但从此后看我们娘俩更如眼中钉肉中刺,父亲不管事,大娘自然想法子磋磨。”说到这儿,他低头冲着兰麝笑了笑,“麝儿,你知道冷的睡不着,饿的坐不住,是什么滋味儿么?”
兰麝用力摇头,她自小受尽宠爱,怎么会知道这个?
“我和娘一个月的月例,不过百十个铜钱。这里面包含了一切的吃穿用度,和生病请大夫、吃药的钱。”
“啊?这怎么够用?”
兰府里管吃管住管一年四季的衣裳,下人们吃好穿好,每逢家中有什么喜事,赏下的钱,都不止这些。
“就这点儿,大娘还要找理由克扣。冬日的炭火和棉衣总要拖好久才给,所以,我才会生冻疮。而娘,手上的伤口更是层层叠叠,这儿刚好些,哪儿又破了,总没有愈合的时候。等我稍大一些,大娘便强行要求娘跟我分开,说是娘出身低贱,会带坏了我。从那以后,要我叫她娘,而娘见了我,只能称呼我为三少爷。”
“娘一定舍不得你的。”
“自己的亲生骨肉,怎么会舍得。但她要是不同意,大娘就会责罚她,还威胁着要把她卖出府去,要她这辈子都看不见我,所以,娘就答应了。”
李作尘一番话有真有假,兰麝听得眼圈儿泛红,强忍着才没流下眼泪。
“我发过誓。”李作尘抬起兰麝的下巴,深情款款的看着兰麝的眼睛,“有朝一日出人头地,定要接出娘来好好奉养。”
“这是应该的。”兰麝用力点头,她心中已经有了打算,只是这会儿还没请示过祖母和娘,不好直接说出来。
李作尘有些失望,他本以为兰麝会直接说,要找人把娘接出来奉养,想不到兰麝只是顺着自己随意接话,看起来,并没什么真心。
兰麝不再说话,李作尘也没有了开口的兴致。两个人各怀心思直到下车,瑞珠掀开车帘的时候,李作尘直接跳下车,并没像出门时候那样,转身去接兰麝。
瑞珠心里不快,但姑爷是主子,她不能说什么。兰麝不在意这个,她先吩咐人陪着李作尘回房休息,自己带着瑞珠直奔兰夫人的院子,打算去找娘商量接人的事儿。
兰夫人在老夫人院子里还没回来,守门的金枝笑吟吟的给兰麝见了礼,请兰麝去老夫人哪儿找人。
“爹睡了?我进去看看就出来。”兰麝打算去看看兰老爷。娘最近总说爹的身子不好,她心里时常记挂着。
金枝站在门口纹丝不动,还伸出食指竖于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大小姐可别进去,老爷最近咳嗽的厉害,在屋子里暖乎乎的还好,见了风就咳嗽。您这么一推门,冷风灌进去,老爷又得好一阵不得消停。”
兰麝眉头微蹙,她隐隐觉着金枝说的话有些不合情理,但一时之间,又挑不出什么毛病。
“我半刻之前,才给老爷送了汤药,那药是稳心安神的,喝了得赶紧睡下,药效才能上来。您听听,这会儿里面没声音,怕是才睡安稳了。您说您进去,老爷见了您,还不得撑着精神跟你说话?那这药不是白喝了?”
金枝这番话说的合情合理,兰麝再不怀疑,她冲着金枝笑了笑,转身跟瑞珠往老夫人的院子去了。
等她们两个人出了院门儿,金枝才长舒一口气,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撒谎可比说真话难,这也就骗的是憨厚的大小姐,若是二小姐三小姐,准定是糊弄不过去的。
今日因为老夫人和兰夫人在里面弄那玩意儿,玉娘也就没在里面伺候。她如今的身份是不用守门的了,但她信不过其他人,于是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帘下头,脚前生了个旺旺的炭盆,手上给老夫人绣着抹额,连干活儿带看门,两不耽误。
兰麝带着瑞珠走进来的时候,玉娘正要绣白鹤的眼睛,要知道这绣活物最怕眼睛无神,玉娘几次把针尖儿点下去又拿起来,好容易看好了要往下扎,瑞珠扯嗓子一句,“大小姐请老夫人夫人安。”吓得玉娘一针下错,好好的白鹤成了个斜眼儿。
“你这丫头,什么时候能稳当些。”玉娘放下抹额,白了瑞珠一眼。
瑞珠吐了吐舌头,小姐自打进了门后,就越走越快。她虽然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但从兰麝的步态和深情里看出来自家小姐心急,她也跟着急,嗓门就,高了点儿。
玉娘并不急着站起身,她慢悠悠的放好抹额,又很有耐心的收拢着放在膝盖上的绣线。
“大小姐这是才回来?”她边干活边问道。
“是。”兰麝规规矩矩的回答。玉娘不止是祖母房中的得用人,也是自小看着她们三姐妹长大的,在兰麝她们眼里,玉娘就如同自己的长辈一样。
“天儿冷,吃了饭没有?我让她们去煮碗杏仁茶吧。”玉娘收拾好那些零碎儿站起来,头略微往屋里侧了侧,随后掀起门帘,请兰麝进屋。
兰老夫人端坐在踏上,正在跟合香的兰夫人说话。
兰麝行了礼就挽起袖子过来帮忙,她帮着兰夫人把金颜香和丁香研磨成细末,再称出二两檀香来,和八两占腊沉香继续研磨。
兰夫人洗了手,就在旁边儿看着,可没一会儿,就攥住了兰麝的手。
“干什么呢?”兰夫人用手点着兰麝眉心,“牙硝放这么多,是要熏死谁?”
兰麝抿了抿嘴,把手上的牙硝拨出去一多半儿。
“在李家出了什么事儿?”老夫人淡淡的问。
进门前,兰麝打算着进门就说。但进门瞧见祖母和娘了,她又怂。眼下心思被看破,她满肚子话不知如何开口,眨巴眨巴眼睛,竟先哭了出来。
她这一哭不要紧,把她娘和她祖母吓得一个从踏上站起来,险些被脚炉绊倒。另一个横眉立目的喊人套车,嚷着要去李家问问。
玉娘先拦下兰夫人,又扶着老夫人回去坐好。她眯着眼睛走过去,兜头给了瑞珠一巴掌。
“小姐哭,你就在哪儿傻站着看?”
瑞珠显然也是吓傻了,她赶忙哦哦两声,摸出帕子来手忙脚乱的给兰麝擦眼睛。
玉娘心里骂了句‘没用的玩意儿。’她扶住兰麝的胳膊,边给兰麝拍着后背,边和声和气的劝说。
“大小姐有什么委屈,缓一缓,只管说出来,老夫人和夫人会给您做主的。”
“李家,太欺负人了!”兰麝现在满脑子都是李作尘说的那番话,她本就是个心慈面软的人,平日别说看见街上的乞丐,就是流浪的小猫小狗,她都要拿出钱来买东西喂,何况是放在心尖儿上的李作尘。
“套车套车。”兰夫人火冒三丈,“我去跟他家好好说道说道。”
老夫人也冷下脸,“你多带些人过去,玉娘,你也跟着。”
这次,玉娘没拦。
自家小姐陪着姑爷回门受了气,若是不给李家点教训,别说老夫人和夫人,玉娘心里都不舒坦。
“不是,不是欺负我。”兰麝抽抽搭搭的,但好歹把关键话说出来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老夫人、兰夫人,连带玉娘和瑞珠都跟着异口同声的问道。
兰麝吓了个哆嗦,她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略整理了下思绪。
先把在李家所见所闻说了一通,然后把在车上李作尘说的那些,原原本本的重复一番。
老夫人和兰夫人来回对着眼神,玉娘站在边儿上低头皱眉,瑞珠到底是年岁小,比兰麝还没成算,她已经听的面目紫涨双手紧握,若是李夫人这会儿在面前,怕是她就要上去打了。
“你是怎么打算的?”兰夫人轻声询问。
“我,我想讨祖母和娘的主意。”兰麝知道说出来的话不合礼数,于是先扔出话去,想看看祖母和娘的反应。
“我没主意。”兰夫人刚才让女儿吓着了,这会儿知道女儿是为了刚成婚的姑爷来说情,心里多少总有那么点儿不舒服。她坐下安心喝茶,打算难为一下兰麝。
老夫人扯了扯嘴角,多大了人了还跟孩子闹?她看不下孙女如此为难,也不管在旁边儿使坏的兰夫人,正正脸色,扬声吩咐人。
“玉娘。”
“哎。”
“你去找人打听一下,看人在哪儿,然后咱们再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