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一日假期结束,全厂第一天开工,整个厂还沉浸在节日的氛围中。张贴的窗花福纸灯笼都还保留着。一般要过了大年十五,这年才算过完。
在上班的途中匆忙的人流中,大家新年第一面相见,相识的人纷纷拱手作揖。
互道:“新年好。”
“过年好呀。”
“唉哟,过年吃山珍,几天不见又长膘啦。哈哈”
......
一个个是面红圆润洋溢着幸福笑容,身上还穿着过年的新衣裳,精神焕发走起路来神采奕奕。还真是新年新气象。连人的精神面貌都变新了。
宁霖的师傅也回厂上班了。当然是车间的工友们都关心着她的孩子状况。
搭她进车间门那刻起,一路就有人跟着她身后,不断地关心打听孩子伤势恢复的情况。
三个徒弟翘首张望着,站在钳工组,看着师傅。想过去,眼见人太多,就跟捧着星星一样。所以三人都原封不动,暂未去凑堆,师傅自然要过来。
师傅一回来,比起罗师傅来,三个徒弟紧张多了。
师傅的要求太严格。再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即使转正独立了,这师傅的地位也不得侵犯肇事。对,应该为母。他们的师傅是女的。她可是传教了徒弟们生存的技能,相当于给了一个糊口的饭碗,这恩多大,重如山。
看着她那轻爽微笑面容,红色毛衣高领把她那颈项的黑症也给包裹了,外套一件米色呢子长大衣,长发披肩,本高挑的个子难得穿了一双带跟皮鞋,精气神十足,脚下带风。完全看不出年前她家刚出了大事。看来孩子应该没大碍,她也应该释怀了。
其实大家不知道,虽然一开始孩子的伤势严重,又在脸上,这么大点小女孩,以后叫她如何在这个社会上生存。着实是让她后悔痛苦急得团团转恨不得跳楼,到处求医。当省医院推荐到了上海一家大医院,给孩子植皮后效果还可以,这才一颗心安定了下来。虽然还有伤痕,但也看着不会那么恐怖。只是根据孩子伤口修复情况还要多去几次,慢慢修补。
这次带孩子出去治病,自己也顺便到了大城市,也算是开了大眼界。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火树银花,繁华似锦的摩登世界,连穿着也跟上了潮流。
“谢谢大家的关心。孩子伤恢复很好。全靠大家的全力帮助,雪里送碳。真的非常感谢。日后,定会相谢。”
转身向热心的工友们作着揖,说着感谢话。却未停下脚步。直接走进了主任办公室,恢复上班,需向领导报到。
大家一听心里自然替她放心,一颗悬了几月的心算是掉了下来。也就散了去,各忙各的事了。
三个徒弟也自觉地赶紧专心干自己的活,等着师傅过来了。定然要问这一段时间,自己的工作情况。她满意不满意,心里都没底有些发怵。
王师傅在领导办公室坐了会,自然是表达对车间对她和孩子关心的感激之情。领导们也详细问了下孩子目前的状况和关怀。孩子没大碍,只是因为植皮,恢复时期特别小心,以免出现感染。
王师傅出来后在综合办公室办完了销假手续。这才换了工作服,盘上头套上安全发网,回到岗位上。开始一天忙碌工作了。
除了了解徒弟们近几月的工作情况,重新安排了一些工作外,急需追赶自己耽搁遗留下的工作。好几月没有好好管教些个徒弟了,担心他们的技术有所影响,带着愧疚把三人夹得更紧了。上洗手间的时间都快被占用了。
新年上班第一天,就开始累得宁霖不行。下班刚走出车间,就被等在一边的吴尘给逮着。双手直接插入宁霖胳膊,挽着一道走,将下巴搭在宁霖肩上。一双眼暗淡无光,一幅可怜,欲言又止样。
宁霖本就觉着疲惫,被她这样一拖赘,更累了。
她自然知道,这时的吴尘有事相求。
“说吧,有什么事?”
“你......”吴尘倒还有些不好意思出口。
“吞吞吐吐,是不是为了但伟。”
宁霖明显感觉到吴尘的下巴在自己的肩上用力地点了两下。
“知道啦。你可不可以把你那骨架子移开,又重,硌得慌。多吃点肉好吧。”
吴尘这才把头移开。
“我回去与杨月商量下,她有办法。他们又在一个办公大楼上班,看什么时间吧。”
“你不要急。还有这事......”
忽然吴尘被人撞了一下,吴尘带着宁霖,两人都被撞斜了身。原来是下班的人流中,一男的不知啥急事,匆忙往前跑不小心碰到了她。只见他回过头来,向吴尘举下手表示道歉。一溜烟消失在人流中。
那男的两人也不认识,下班被撞又是常有的事,两姑娘也没放心上。
宁霖继续说道:“吴尘,不是我说你。那个但伟是真的不适合你。要不你把他给忘记了吧。”
吴尘暗然垂下眼皮。小声得没有点力气,好是从口腔里滑出来一般。
“我也想忘。可越想他越是甩不掉。吃饭睡觉上班干活总之无论在任何时候都会出现他的身影。他就象贴在我脑门前的幽魂缠着我驱赶不开,那种痛苦,那种难受,恨不得时时跑到他宿舍,他办公室,远远地只要看他一眼,听到他的声音就好象暂时可以平静舒服一些,就好似麻醉剂......”说着,又把头放到了宁霖肩上,她真的累了。没力气了。
这次宁霖没有阻止,只要她这会儿感觉舒服点。此时,只有帮她这么多。让她说吧,也许只有自己是她的唯一听群。
“真的,我快疯了,快失控了。宁霖你得帮助我,救我......总是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我总会到那些我们曾经去过的地方一坐就是半日。知道吗,我还一人去过那条河,你带我去的......”说到这儿,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丝苦笑。也许那美好场景又来麻醉她了吧。
过了许久,她又才喃喃说道:
“宁霖,那种滋味你知道吗?沉入水,需要空气,快透不过气了。好需要被人拉起来。否则越掉越深。越掉越深。”
“越掉越深,那不就淹死了。”
“对,就是那种感觉。”
“既然知道要死,干嘛还不起来。”
“不行,全身栓了铅好重,快没劲了,起不来啦。习惯了。依赖那个空气。我快不能呼吸。”
说的些什么,竟然有些糊语了。宁霖把吴尘的头给推了起来。盯着她的眼睛。
“吴尘,你知道吗。你这是自己在往下掉,没人逼你......向桦.....他的表妹早就提醒过你。你怎么耳朵长了老茧,还是进了虫子。还是你没长心。不对,没长心对那但伟又那么上心。唉,我都被你捣乱了。真是的。气糊涂了......你真是气死我了。你的事,我还真不想管。”
宁霖说着,还真心有些生气。因为此时的她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能够说服已经着魔走魂的好友。她也是束手无策。
本想好好数落她,但那张枯叶般毫无生机脸上,无力地搭拉着眼皮,只留下一丝缝的眼眸暗淡看不到光泽,恍如已经临近死亡的边沿。
“不,宁霖,除了你没人能帮我了。”吴尘那轻飘飘的声音,真的是让宁霖一点抵抗力没有,反到是想着,看来这事也不能拖。这样拖下去吴尘该垮掉了。
宁霖的语气柔和下来。
“我也不是太懂......到时看杨月怎么帮你。还有你真要清醒。你这样子怎么上班?不会出事吗?你还是请几天假,好好休息吧。”
吴尘这才听话地点点头,总算又有一丝希望。虽然,她知道这希望渺茫,在运动场两人分手后,又曾经找过但伟,他根本没有丝毫回转的意思。毫无留情,也决不拖泥带水。吴尘哪里知道,此时的他正在追那天她见着的那姑娘。
两人在黄葛树转盘处分手后,宁霖有些不放心地回过头去看着吴尘一人垂丧孤单的背影,更多的是心痛和无奈。想着自己怎么才能帮得上她呢。
晚上宁霖坐在床上看小说,总是不停地看时间,书也没看几页。一直等到半夜快十二点杨月才回来。
她还惊奇,平时这个时间宁霖早睡了。
结果说是为吴尘的事,爽快答应,明天她去约那但伟。其实她早就想去会会他了。
杨月约那但伟是在周日上午,在去往厂区后门的那条路上相见。杨月也没说什么事,只是约他见面。
想这么漂亮的女孩厂花相约,还需要理由,但伟能不赴约吗。说不定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去吧。这可能有些夸张,但谁让她是厂花,长了一双狐媚勾魂眼。象夏林飞这种不被她所动,可能还真极品少见吧。其他人只是不敢表现出来罢了。
这天,宁霖和杨月顺着家属院外围墙来到了约好的那条路,这条路除了情人们夜晚约会散步走一走,平时哪有人。何况这大冬天,寒风萧萧,寒气潦凛,更没个人影。
走了好一歇,也不见人。宁霖有些怀疑他不会来,正想开口问杨月。
杨月已经发现站在远处一颗树旁站着的但伟,看那样好似可以随时准备躲避到那树后。
但伟其实早来了,不知那杨月什么事,怕见着熟人,所以走得相对远了些。他也许心里还暗喜会不会是桃花运来着,砸在他头上。第一次去接杨月,就被她迷得不行。
当他远远地发现杨月身边的宁霖,先是一惊,她怎么来了,但转念一想基本已经猜出几分,可能是为吴尘。但还不能完全确定。但心里已经穿上了盔甲,防备了起来。
老远杨月就笑道:“哟,你还来得早吗?跑这么远干嘛,又没做见不得人的事。心虚吗?”
说着,有意向四周张望,好似寻人。除了两旁光秃高大粗壮的梧桐树,和被冻得枯萎贴着地面没有生机的杂草,鸟都没一只,更别说是人了。
听这杨月的嘲讽声,看来今天是来者不善。平日看着这漂亮的女子一直爱慕着,原来她也有狡黠的一面。竟被骗到这个地方来了。都怨自己一时疏忽,也有失策的时候。
在看她身边的宁霖倒是一声不吭。还是这个女孩单纯得多。只是自己没那福分。这个时候,他脑瓜子里还在想这些。可真是花透了心。
但表面上一幅严肃面孔,正色反问道:“是你约我出来的。你找我什么事?”
那杨月还想收拾他下。轻蔑地一笑。
“哈哈,笑话。我约你,你就出来。我是你女朋友吗?是个女的你都出来吗?你那么不值价?”
“你......这跟你没关系。对不起,如果没事的话,我先走了。”那但伟已是气得脸挂不住了,说着就要离开。
“既然出来了,这就想走,心虚了吗?怕了吗?”
那但伟,哪经得住一激,何况在宁霖面前,还是希望自己的形象不要在她心里留有污点。
转过身来,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闪动着凶光,虎视着杨月。
杨月可不是个吃素之人,半眯眼,抛出迷人的波光。可这个时候,那但伟已经把它当成了狐狸精狡诈渗人,令他后背发凉蛊惑他的吃人迷药。
四目相对谁也不相让。
宁霖想着还是办正事,这样怼着到什么时候,于是开口问道:“但伟,吴尘她怎么你了,她哪不好,你那样对她?”
但伟,收了眼光,不在理杨月。
平淡地回答。“我没做什么,我们只是分手了。”
“你们才多久,怎么这么快就分手?你知道,她有多伤心。她真的很爱你。你们不能复合吗?”
非常干脆。“不可以”
“为什么?”
“不合适。”
杨月在旁听着已经控制不住歇斯底里咆哮起来。
“不合适?”
那声音把宁霖和但伟震愣了神胶柱在地,只见她挥着双臂激动地继续咆哮。看样随时要上前打人的模样。已经花容尽失。
“不合适你还睡人家。这一句不合适就抛弃。你以为你是谁?你是畜生?可以随便,不用负责吗?你当初招惹她干什么?”
宁霖从未见过她如此泼辣强悍,完全颠覆在她心中的印象。并且,吴尘与她并不熟,竟这等仗义。
“疯子。”但伟,甩出一句话正要离开。
“你站住,想这样就逃跑吗?不说清楚不能离开。”杨月已经挡在了他的面前。
但伟无奈看了一眼宁霖,好象有什么苦衷。“她......唉,算了......”欲言又止。
“不要呑吞吐吐,夹着尾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但伟狠狠地瞟她一眼,看情势还必须说了。
“我睡她?还不知她跟谁睡过。”
他这话一出,两个姑娘好似进入了一黑洞,一时找不着方向。刚才还嚣张的杨月也哑了口。
见两个姑娘不再说话,刚转身正准备离开时。
宁霖突然问道:“不可能。吴尘给你解释没有?是怎么回事。”
她们是同学,她了解吴尘,那么单纯善良。如果真是,她也不可能不告诉自己。也不可能那么痛苦。
“哼”但伟从鼻腔里发出鄙视的声音。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
“问了,她说不知道。竟然有这种人。还真会装纯情。”
“不,不可能。”
宁霖还是不相信。“我们同学这么多年。肯定有什么误会。”
“误会,笑话,我一个男人还不清楚。肮脏。”
“你说什么?肮脏?”他这句话彻底激怒到了宁霖。
“你是男人,你知道?你怎么知道的?她肮脏,你不肮脏吗?你不一样下作吗?不都是人吗?只不过是性别不同。就算是按你所说,你为什么没有同情,没有怜悯,没有痛惜。再一次伤害挫毁他人,你又何等高尚到哪?凭什么你看不起她,何来的权利?哪来的道理?谁给的标准?你爸,你妈教育你的?看你一幅君子模样,血管里流的是臭水,脑子里装的是发霉垃圾,心脏是那厕所里黑板石头。什么叫着装纯情?”
气得但伟是直吹鼻子干瞪眼。他没想到,这宁霖看是娇柔竟然口齿伶俐,堵得自己无言以对。
一耸肩,一摊手。“算了,说不过你。”
此时的宁霖因激动涨红了脸,气息起伏强烈,显然,她话还没说完。
“不是说不过,而是心虚。做了鬼,把自己肮脏的思想强加给女孩。让她为你承担受过,来显示你的伟大,你是君子。多么高尚的情操,多么冠冕堂皇的借口,不就是想分手吗?太可笑了。自己卑鄙,还要让女孩成为你的遮羞布。把自己享受的过程丑陋的一面,让弱小的女孩为你买单。可恶可恨之极。”
宁霖一口气说完,不带一个顿。说得那但伟红阵白一阵脸,毫无招架之力,滴水不漏,无可反驳。
他了解这个宁霖,达认识她第一眼,就知道,他曾给表妹说过。她是水,一但结成冰,正如锋利的刺刀让你见血。此时他算是领教了,但万没想到如此厉害,真是刀刀见血。当初如果与她发展下去,粉碎了自己也未必不可。万幸,还真是万幸。
一旁的杨月早已是瞠目结舌,这室友一向看着她文弱单纯,什么也不懂。这次可算长见识了。还真是小瞧了她。逻辑缜密,密不透风,连带但伟爸妈一起骂却不带一个脏字。想那文学社的人还瞧不起她一个中专生普通工人,他们中未必有几人能说过她。这算是彻底征服了杨月。
“我认识你,觉得跟吃了屎一般恶心。”
宁霖最后撩下一句话,拉着杨月扬长而去。
留下那但伟一人在萧杀冷冽的柏油路上,喉咙发干,心中塘火,却燃不出来。真想喷口血,方解心中之堵。完全不可想象就在前一刻自己被两个毫毛未脱的女孩子轮翻拿起铁锤砸破头皮,血肉翻飞,体无完肤,竟无还手之力。自己何等何时受过这般齐天大辱,让人知道,那可能是比扒了衣物,赤裸示群还让人难堪。
愤怒懊恼后悔丢脸,他一拳头砸在梧桐树杆上。梧桐树颤动了两下,掉下两枝细下枯枝,树杆留下一个深坑,褐色树皮翻裂,露出白色树肉,梧桐树并无大碍。但是他自己的手背上已经渗出鲜红的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