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进了溶月居,时间已经不早,彦雅房间的灯还亮着,谭夫人想起明日之事,与彦庭点点头,便向她房间走去。
彦雅正在刺绣,听到敲门声,走上前去打开房门,看到谭夫人在门外,连忙招呼进来。
彦雅绣的是一幅泼墨仙人图,此画乃一代宗师李楷于二十年前所作。画的是一位袒胸露怀的仙人,宽衣大肚,步履蹒跚,憨态可掬,像是行走在云雾之中,脸部的眉、眼、鼻、嘴拥成一团,下巴胡子邋遢,似乎形象很猥琐,但却是尽脱俗相,洒脱狂放,极尽嬉笑怒骂之态,透出傲骨的仙气,开创绘画大写意先河,为当今画坛第一名画,收藏在大内,拓本不计其数。
谭夫人坐了下来,仔细端详这幅仙人图,说道:“真是叹为观止,怎么会想到绣这幅仙人图。”
这幅泼墨仙人图只有黑白两色,与平常刺绣五颜六色不同,一般人不会选这种题材,当然更是考验绣者水平。
“我很喜欢这幅画,就想把它绣下来。”彦雅微笑道。
烛火照耀下,看着言笑莞尔、莹白如玉的侄女,谭夫人心中暗叹,说道:“晚上烛火暗,绣品费眼睛,你当心些。”
“知道了,小姑,我省得。这么晚了,你还没睡?”
“我从你大姑父书房回来,看到你屋里灯还没灭,就过来看看。”
谭夫人看了看桌上花瓶里的花,白瓶褐枝青叶红花,不过一瓶一枝一花,却尽显意境。
“雅儿,这是你插的!”
“是的,小姑。阿晴说过几日带我们去城东花市,到时插花篮更茂盛些,插花是从上京传到各地去的,还是上京更盛些。”
“这个极好,花之道在精不在多。”
彦雅笑着点点头,前朝喜欢繁花似锦,装饰复杂奢华。本朝七十年,太祖对前朝豪奢心有余悸,三任皇帝都力主简朴,禅宗日兴,儒释道一体,简约之风大兴。
谭夫人与彦雅闲聊了一会儿,几次欲言又止,最后终于下定决心道:“雅儿,许临海和他兄长明日要过来拜访。”
彦雅闻言一顿,看向谭夫人。
“本来彦庭想过两天就去拜访他们,没想到他们却主动过来,我们明日就提出让他们退回你的庚帖,这样退婚就算全成了。”谭夫人一边说着一边注意彦雅的神色。
“一切全凭小姑和大哥作主。”彦雅没有犹豫。
谭夫人抿了一下嘴,思索了片刻,说道:“晚上你大姑父让我们去他的书房,说了很多许临海的好话,说许家兄弟未来前途不可限量,若是嫁给许临海,以后夫贵妻荣,封个诰命、凤冠霞帔都指日可待,让我们慎重行事。你大姑说你现在年轻,日后若是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彦雅听到这话,嘴角微微牵动,微笑中带有一丝苦涩,又有一丝释然。对着谭夫人道:“小姑,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怕我如今年轻,又未经什么事,一时意气用事,便放弃这到手的好姻缘,将来保不定会后悔。我从来没和你说过我的心里话,我生在高家何其有幸,别人家千方百计赶着上这桩婚事,我们家却为了我放弃。”
“我知道林家一直想早日迎娶彦敏,只是因为我未出嫁,家中才一直拖着。早在前年,父亲伯父就想与许家早日议定婚事,许家却多次托辞。不瞒姑妈,许临海如此盛名,若说我之前对他没有任何憧憬和期待那是假话,我的心刚开始也是火热滚烫的。刚开始的托辞我还信以为真,以为是为了不耽误学业,等立业后才成家,后来一次次托辞,我知道他对我毫无心意,我的心慢慢就凉了,那次在碧烟阁,看到他与那芸仙还有一众朋友,肆无忌惮地羞辱我,我的心就彻底冷了。”彦雅想起往事,神情淡然道。
“商贾人家与新贵之家,我与他已是云泥之别,绝非良配。纵然我是一个女子,也有自己的尊严,若得不到夫君的情爱和尊重,荣华富贵,诰命夫人,我要这些又有何用?大姑母与大姑父相识于微时,如今却仍脱不掉商贾之家的帽子,整日被琐事缠身,前有不省心的表妹添堵,后有美貌的妾室分宠,何况许临海才貌又何止胜过大姑父十倍!再想想他前有逼高家退婚,后又阻止我再议亲的心机手段,若与他成亲,未来会过什么样的日子,想想就不寒而栗。”彦雅闭了闭眼睛,长吁一口气,眼中闪烁泪光。
谭夫人听到她如此推心剖腹的一番话,心中更是疼惜,也彻底放下心来,感叹道:“雅儿,姑母以小看你了,若说之前我和彦庭还有所忐忑不安,如今见你有如此见识心襟,我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彦雅忙回道:“让姑母和大家为我操心,雅儿真是过意不去。”
“你这孩子,一家人还客气什么?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也不过希望你们一生顺遂安乐。不要像你祖母一样,一把年纪还要担心你大姑母。这些年,你大姑母报喜不报忧,也不知道她私底下流了多少泪,好在卢胤和卢晴都大了。”
“大姑母求仁得仁,这也许就是她想要的生活,只是不是我想要的。”
谭夫人想起卢夫人,半晌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方道:“那雅儿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彦雅郑重道:“姑母,生在高家,家族齐心协力,长辈恩爱无间,兄弟姐妹亲厚互助,我不求荣华富贵,只求一心人,白首不相负。”
“雅儿可知这世上男子三妻四妾乃是伦常,连那平常农户家稍微有点钱就要讨个小的,何况这达官贵人,有出息的男子比那女子还要招蜂引蝶,像我高家这样实属罕见。”
“虽然罕见,但也不是没有,小姑父不也这样吗?就说那达官贵人,也不是没有。”
“雅儿想当卓文君?只可惜司马相如最后也变心了。人会变的,年少时海誓山盟,大时又有几人能守得住誓言,很多时候都是命罢了。”谭夫想到姐姐叹道。
彦雅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小姑是不是想起大姑母?我对大姑母当年之事有所耳闻,大姑母没有选择当年对她情深义重之人,挑了姑父一介穷书生。她不愿为商家妇,愿为官家妻,也算得偿所愿。不管未来遇到何人,许临海肯定不是我想要的人。”
谭夫人看到彦雅如此坚定,想到许临海的作派,便道:“我懂你的心意,明日自然按你的心意,时间不早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谭夫人与彦雅别后,回到屋中歇息。
……
谭茵与母亲一样,躺在床上没有睡着,想起晚上与彦庭的谈话。
晚上谭夫人进入彦雅房间后,彦庭正准备离开,忽然听到声音,是谭茵开门出来。
晚上天凉,月色清冷,院中几株寒梅盛开,幽香沁人心脾。
想起明日之事,饶是彦庭从小就经历颇多,长辈一直对他甚为信任,可如此大事,免不了会思虑再三。
谭茵看到彦庭心事重重,问道:“大表哥,怎么这么晚过来?”
“我送小姑回来,这么晚了,你还没睡?”
“我看娘去了二姐姐屋中,可是有什么事?”
彦庭素知表妹聪慧,便道:“是有些事,你陪我一起走走吧!”两人在院中边走边聊。
“大表哥,可有什么心事?”
彦庭把晚上卢达所言告知谭茵,询问她的意见。
“姨夫所言并没有什么新奇之处,不过世人所言罢了。表哥心事重重,想必不是为了此事,是怕此刻退婚,应了姨母之言,二姐姐日后后悔吧!”
彦庭轻笑出声,“阿茵莫非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娘去看二姐姐也是为了此事吧!”
“是的,兹事体大,不得不慎重。”
谭茵郑重道:“大哥哥,据我了解,二姐姐心意从未改变,许临海背信弃义,风流好色,而荣华富贵并非二姐姐追求,日后她不会后悔的。”
彦庭点点头,思索了好长时间道:“我知道彦雅的心意从未改变过,只是……”
“只是什么?”
“阿茵,父亲曾经和我说过,人最难的就是真正认识他人,从我们高家角度出发,自然认为许临海背弃盟约,为人风流,但此人是否真的如此?”
谭茵听彦庭如此说,一时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道:“大表哥何出此言,许家做出这种事情,我们这样想难道有错吗?”
“我们自然也没有错,但是许临海其人是否只有这一面,我们是不是对他的认识太肤浅了……”彦庭蹙眉思索道。
谭茵面露狐疑之色道:“我不大明白,大哥哥为何突然有此感想。”
彦庭停下了脚步,对着谭茵道:“你自幼饱读诗书,自然知道唐太宗杀兄逼父夺位,却又开创盛世大唐。就说当今这镇北侯杨澈,之前被人非议,却大败北疆立下不朽功勋。人性复杂,不能简单一概而论,这两日我一直在想,许家纵然退婚这件事做得不妥,但如此一棍子打死是不是也偏面了。”
“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谭茵问道。
彦庭顿了一下,说道:“前两日我们去仙品居,你可记得郑熙曾让我们去他雅间?”
谭茵点点头,彦庭遂说起当日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