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若婳站在屋檐下,被阳光晃得眯起眼睛,白和绿便模糊了界限,混合在一起,如同调色板上的颜料。
结果,方若婳还是一个被包养的女人,只是方式略有不同。
至少看起来,方若婳还有自己的尊严。
只不过,这尊严不在于方若婳是否拥有,而在于他是否给予。方若婳不得不告诉自己,他是江南的王者,方若婳只不过是他拥有的微不足道的一样东西。
方若婳想每个人,连同侍女和厮们的眼中,方若婳都是豢养在达王殿下金屋中的阿娇,就像东晋的那位李姓美女。指不定哪,就会有位南康长公主领着一大帮家人气势汹汹地冲进来,只是不知道方若婳是否同样的魅力,能让大妇出一句:“我见犹怜。”
但是方若婳被呵护得那样周到。
方若婳想起过去的那么多次,他到方若婳这里来喝茶,方若婳他们相谈甚欢,像朋友一样,而不是王与他的宠姬。他永远那么温和心,仿佛蒙恩召的是他。他让方若婳过自己想过的日子,不受打扰,如果方若婳愿意装作不觉察,方若婳还可以心安理得地继续过下去。
方若婳欠了他那么多。
方若婳又心软下来。
到底,方若婳是不是应该顺从这个时代,接受这一切?
阳光太刺目,浓绿与纯白糅合到最后,似都反射出金色的光辉来,在方若婳的眼前闪闪烁烁。一时间,方若婳陷入了空前的迷茫。
中秋方若婳与辛莲一同过,管家送来了一大篓螃蟹,全是团脐的。
吃螃的工具有一整套,锤子钩子钳子,什么都樱方若婳在方宫时学过,知道怎么用,但方若婳不想用。
方若婳喜欢抓着吃,用牙齿咬开蟹腿,喀喇喇地很过瘾,一点也不淑女。
辛莲笑着看方若婳,现在方若婳做什么她大概都不会惊异了。
一面吃一面聊,还是那些闲事,永远也聊不完。过日子可不就是没完没聊闲事么?
辛莲絮絮地她儿女的事,思念永远都在那里,只是悲伤被时间冲淡了。
对方若婳来,时间却不够久。
方若婳想念方若婳的父母,方若婳的朋友,方若婳过去的生活,点点滴滴。在命运最多蹇的时候,反而顾不上,现在安宁下来,思念像野草一样疯长。
方若婳开始喝酒。方若婳的酒量不好,兑了糖水的酒对方若婳来还是太冲。但方若婳一直拿着酒杯,一口一口的,喝了很久,眼前的一切便模糊起来。
方若婳大概是哭了,因为辛莲不停地用手在方若婳后背上轻轻拍打,就像安抚一个幼童。
夜空晴远,那样完满的月,皎洁清亮,仿佛呈现半透明。
像乳白色的果冻,过年回家时妈妈买给方若婳吃,那时候方若婳笑她,拿方若婳当孩子看待。现在方若婳如何渴求也不可得,那种家的安全福
次日方若婳叫来管家,让他再去准备同样的一篓螃蟹。又命人送帖子到达王府。
这是方若婳回到江南之后,第一次主动邀请闵成弘。
方若婳在院中设帐,纱帷四合,淡紫缭绕。帐中有红泥炉,可以暖酒。桂子正盛,金黄色的浓香弥漫,仿佛连舌尖都是甜的。
方若婳花了许多时间梳洗化妆,这不是方若婳的第一次,但却是方若婳的第一次。
妆成方若婳望着铜镜中的女子,仿佛面对着一个陌生的人,久违的感觉又回来。方若婳明白为什么蔡秀妮能够得宠二十年,如此美丽的女子,换作是方若婳也会迷恋。
闵成弘午后便至,比方若婳期待的更早。眉宇间带着明显的倦色。
他,蒋山一带有人闹事。
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螃蟹上来了。
闵成弘没有动手,方若婳猜他不会吃这玩意儿。方若婳打开一个蟹壳,挑出蟹黄,点上米醋,然后递给他。
“殿下可曾听,民间颇多怨怼?”方若婳问。
他对着蟹黄很迟疑,良久才尝了一口,“略有耳闻。都为了什么事?”
也许他是明知故问,方若婳反问回去:“殿下不知道吗?”
果然,他沉默下来。
方若婳打开第二个蟹壳,“如今州县官员悉数换成北人,有些连言语都不通,又屏废佛寺,又命长幼人人背水五教,倘若不能,处罚甚严。怎么?”方若婳望见他皱眉,微笑,“殿下不爱听真话么?”
闵成弘摇头,吁口气,道:“这都是至尊圣意。”
好个简洁明聊回答,方若婳几乎笑出声来。
他的性情这样温和,放在朝堂之中,就该叫软弱,他在政治上想是没什么前途,史书也早就明确了风越的下一代皇帝名叫闵博延,当然,大约他也根本没动过这个念头。他是个风花雪月的男人,不属于政治,就像方若婳的那些哥哥们,只是比他们少些脂粉,多几分清透,就如纱帷上枝叶的影子,随风轻轻晃动,像淡淡的水墨画。
闵成弘忽然望定方若婳,问:“若婳,是否江南士人托你进言?”
方若婳知他误会了,顽皮地一笑,道:“若婳也是江南人呢。”方不再提。
还是专心吃螃蟹,一只足有三两,味美肉嫩。
闵成弘不爱螃蟹,但他爱和方若婳聊,爱注视着方若婳,用他温柔的眼神。
方若婳他们南海北地闲谈,的话题都不是方若婳他们心中真正想的。既然如此,为什么方若婳他们不干脆沉默,安静地相处?方若婳很想提议。但是不行,因为方若婳很紧张。
他还不曾觉察,所以,方若婳要改主意还来得及。
然而,方若婳从他那里得到了方若婳想要的,已经太多,方若婳没办法装糊涂。方若婳拿什么报答他?方若婳有什么?只有一样。
也是他最想要的。
酒渐渐地酣了,就算是兑了糖水,喝多了,也一样叫人晕陶陶。
然后事情就发生了。
他的身体精瘦,肌肤白皙,看上去和方若婳的一样美丽而柔弱。但方若婳还是紧紧地箍住他,那样紧,他的后背留下粉红色的指印。
脸贴在他胸口,那里很温暖,让方若婳感觉安全。
忽然明白,报答什么的,都只是藉口而已。方若婳没他自己以为的那么精明强干,方若婳心里一直都恐惧不安,所以方若婳想抓住点什么。在这个陌生的时代,面对无法捉摸的人生和未来,抓住一点能让方若婳感觉安全的东西。
方若婳哭了,泪珠滚滚而下。
“若婳,若婳!”闵成弘捧起方若婳的脸,带着几分惊诧,“你怎么了?你在担心什么?”
方若婳没有办法向他解释,了他也不会明白,他生是公子、皇子,有的是人替她遮风挡雨,何曾有过这般恐惧不安?以前方若婳也是这般,但如今全都失去了。
只剩得一个壳子,也只有这个了。
方若婳用这个壳子来换取一个依靠,也许因为心底里总觉得并不真正是方若婳的,所以格外大方。
“我明白了。”闵成弘忽然露出恍然的神情,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方若婳的头发。
他明白?有一瞬间,方若婳真的迷惑住了。
“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的。”他认认真真地。
方若婳望着他,他的眼神里带着歉疚。忽然方若婳明白过来,几乎失笑,但是又不免难过。到了这般地步,他还是只这点勇气。
“若婳,”他下去,“委屈你一段时日,但我一定会接你进府,我们长长久久地过一辈子。”
“不,不必了。”方若婳连忙截下他的话。
他有些意外。
方若婳手指插在他发间,轻轻摩挲,像哄孩子,“我不在乎这个,你也不必在乎,就像如今这样,我就十分满意了。”
他反复地打量方若婳,确定方若婳的真心话。“若婳!”他感动地抱紧方若婳。
方若婳叹口气。
是,方若婳知道方若婳有点儿卑鄙,但像如今这样衣食无忧,种种花,聊聊,春可以踏青,夏可以赏荷,秋就着桂香吃螃蟹,冬抱着手炉隔窗看雪,都是乐事。
方若婳只想有人替方若婳做挡雨的屋檐,不必担心被逼着背五教,不必担心登徒子骚扰,不必担心有人逼婚……就可以。
方若婳从未看自己看得这样清楚。
也许阿云得对,原本方若婳最好的选择是留在榆乐,但榆乐是一个让方若婳心怀恐惧的地方。方若婳记得方若婳想过寻常日子的时候,她露出的表情,她早已看到了方若婳的选择,因为她比方若婳更早看清楚这个时代。
这个时代,女人是依附,就算是武则,也要有李治。
但方若婳依旧无法心安理得,当方若婳还是现代白领的时候,做梦也没想过有一方若婳会用这种方式换取方若婳想要的东西。
堕落的方式。一时间,方若婳没办法甩脱这个念头。
十月,闵成弘启程回榆乐,比预定早了一个多月,原因是佟佳皇后体恤怀孕的儿媳,让两口提早团聚。
临行之前,闵成弘再度提议同行,方若婳自是婉言拒绝。
江南十月,是个萧瑟的季节,草木凋零,却也没有寒雪纷飞的景致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