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兴四年的五月,注定是一个不平静的月份。
冯永派往定莋的军队还没传回来消息,他就接到了广汉郡有人叛乱的消息。
“封建地主阶级的局限性……”
冯永看完了叛乱的前因后果,咕哝了一句,“世家大族就算再怎么风流数百年,终究还算是地主阶级,逃脱不了它的局限性……”
没有人听清冯永在咕哝什么,就算是听清了,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人口田地,是世家大族传承于世的经济基础。
知识垄断,是世家大族钳制黔首精神的基础。
掌握了这两样东西,他们自然而然地可以把持住上层建筑。
作为高级社会形态的前接班人,冯永早就明白了封建地主阶级的尿性。
虽然诸葛老妖也是在维护封建地主阶级的统治,但是很明显,这种统治方式不是世家大族想要的,至少不是蜀中的世家大族想要的。
如今他们安身立世的两大基础被诸葛老妖不断地挖墙角,期间还有某只不知名土鳖在递锄头。
没想到他们憋屈了这么久,最后的反应竟然就只是弄出一些流民,以示抗议?
弱鸡!
真是弱鸡!
冯永十分无趣地把公文扔在桌上。
待过几日,突然有故人星夜来访。
时冯永正在熟睡,被关姬摇醒:“阿郎,有人要见你。”
冯永这些日子行走于地头,风吹日晒,虽不用亲自下地,但也是劳累,如今被关姬叫醒,迷迷糊糊地不愿起来,没好气道,“谁啊?明日再见不行么?”
“阿郎,来人是许勋,说是有万分紧急的事情。”
关姬柔声道,“听说他是连夜赶来的,还是起来见一见吧。”
“许勋?”
没睡醒的冯永眼睛死活不愿睁开,脑子有点蒙,想了好一会才想起这是许慈家的郎君,“他不是在牂柯郡么?怎么来这里……”
想到这里,突然一个激灵,“难道牂柯郡出问题了?”
然后又用力地摇摇头,重新闭上眼,“不可能,牂柯郡有马太守在,能有什么问题?”
关姬把仍闭着眼的冯永扶起来,一边给他套上衣服,一边道,“不管哪里出了问题,人家既然说是万分紧急,那就定然不是小事,阿郎还是快点出去见一见。”
“大汉有丞相在,能出什么问题?”
冯永嘟嘟囔囔道。
“来,把胳膊伸一下。”
关姬不管满腹起床气的冯永,帮忙把他的袖子扯平,又帮忙系上腰带,最后蹲下去,帮他把鞋子穿上。
“鞋子就不用了吧?穿木屐就行了。”
“夜里寒气重,也不知那许勋要与阿郎谈多久,穿上好一些,免得脚受了凉。阿郎可要洗一下脸,也好清醒一下。”
看着冯永有气没力的模样,关姬知他这些日子劳累,关心地问了一声。
冯永这才用力搓了搓脸,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不用了。他人在哪呢?”
“就在客厅。”
睡到一半就被人叫起来,感觉浑身难受,冯永走到客厅,看到面带焦虑的许勋正在那里走来走去。
一看到冯永进来,许勋连忙迎了上去,“会首。”
“且坐。”
冯永示意他坐下,“出了什么事?”
可能是冯永淡然不惊的模样感染了许勋,许勋坐下后,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绪,这才说道,“会首,交州出事了。”
“交州?”
冯永一听,立刻清醒过来,交州不但是粗糖供应地,同时还是今年的南中蔗种供应地。
一旦出问题,没了粗糖来源还好说,可要是没了今年的蔗种来源,南中的甘蔗种植步伐就得大大延缓。
南中甘蔗种植计划真要出了问题,兴汉会内部也就罢了,可蜀中世家大族怎么办?
但这可是把蜀中世家大族绑上大汉战车的最好机会,因为最多再过一年半,诸葛老妖就要北伐了。
时间紧迫,错过了这次,冯鬼王哪有时间把战车的门给锁死?把窗给焊死?
“出了什么事?”
想到这里,冯永立刻着急地问道。
“交州士燮病重身亡,其子士徽被孙权任命为九真太守,对不能继承交州的刺史之位心怀不满,便自称交趾太守,反叛孙吴,并阻止东吴派往交州的人上任。”
冯永听到这里,眉头一皱,交趾乃是交州的郡治,交趾太守往往都是交州刺史兼任,如今士徽自任交趾太守,很明显就是想要孙权承认他的交州刺史之位。
“那士徽还秘密让人送信与小弟,欲让小弟做中间人,求得大汉的援助。哦,对了,张家还送了一封信过来,说是要小弟亲自交给兄长。”
许勋说着,从贴身怀里拿出一封信,递了过来。
许慈因为与士燮有交情,又有治学之名,所以在许勋亲自到南中给冯永低头认错后,冯永就有了借许家之势的打算,于是让许勋入了兴汉会。
同时让他作为兴汉会与交州的联系人,打通了交州的关系,张家这才能轻易地进入交州,把粗糖送往大汉。
冯永接过来,当场打开,就着灯烛匆匆看了起来。
好久,这才一拍案几,怒骂一声,“士燮好歹也算是个英雄,怎么生了一个废物!”
士家治有交州已近四十年,是名副其实地土皇帝,在交州的威望尊贵而至高无上。
士燮几兄弟出入时鸣钟响磬,备具威仪,笳箫鼓吹,车骑满道,常有几十位沙门夹在车马群中焚香,连从前的南越王越佗都没达到士燮的声望。
虽然士燮向东吴表示臣服,但其实交州一直被士家看作是私有地盘。
身为士燮之子,士徽觉得自己继任交州刺史那是理所当然的事。
在冯永想来,孙权就算是想趁着士燮死后控制交州,也应该表面上先让士徽任交州刺史,然后再派自己人任各郡太守,架空士徽。
没想到孙权的动作竟然搞得这么大,直接把士徽放到九真郡去,那和发配边疆有什么区别?
九真郡乃是交州九郡之一,位于后世的越南中部,根本就是比南中还要荒蛮!
若是士徽能忍一时之辱,利用士家的声望,博取同情,同时秘密做好准备,再行反叛,那也算是一个人物。
可惜此人志大而才疏,这般匆忙间反吴,有交州官吏桓邻规劝,这士徽竟然对桓邻进行拷打并杀了其人。
桓家在当地也是大族,大怒之下直接举宗族之兵攻打士徽,而且双方还打了个旗鼓相当!
这特么的!
你连一个大族的宗兵都没能力镇压,还叛个屁!
更重要的是,不但是当地大族不服士徽,甚至连士家也有人不同意士徽反吴的行为。
冯永当真是恼火万分,内不能服众,外不能御敌,只待东吴派一大将率军前来,这士徽妥妥就是一个尸首分离的命!
士家之所以能在交州呼风唤雨数十载,不过就是仗着交州地处偏远,环境恶劣,大汉腹地又战火连绵,各方势力无暇征讨。
如今天下三分,虽未大统一,但总算是局部统一,东吴常年征兵山越,征得山越夷人补充人口,交州的环境,并不足以成为阻碍。
再加上东吴征讨北方不成,东进受阻,陆地上的唯一方向,就是交州,难道这士徽还以为自己可以像他老子那样,在交州自成一片天地?
“士徽此次举兵必败无疑!”
冯永努力地回想了一下,确定了交州在三国时期确实是属于东吴的管辖之地,断然地下了一个结论。
“我们不但不能答应他的救援,甚至还不能让东吴误会我们跟他的关系。你这样,写一封信给士徽,陈明利害,劝说他最好能重降东吴。”
说到这里,冯永目光灼灼地看着许勋,“当年中原大乱时,交州安宁,士民纷纷前往交州避乱。”
许勋点头,他的大人也曾在交州避难过一段时间,自是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如今交州大乱,而交州以南,则是汪洋,再无退路,百姓若是想避乱,则只有往北。交州连接南中,虽无大道,但有山路无数,想来定有不少人往这边躲避而来。”
“南中庄园不是缺少人手么?交州百姓久在交州,习惯南方水土,让他们到南中的庄园帮忙,正好合适。”
冯永语气缓和,仿佛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甘蔗种植会不会受到影响目前不是由自己决定的,但至少要做好止损,捞回一点是一点。
许勋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位兄长,知道了交州之事,想到的第一个事情竟然是劳力?
为什么自己只想着担心甘蔗,却没想到这一茬呢?
许勋不禁开始反思起来,莫不成这是因为自己的心肠还不够狠?
“此事需要南中庲降都督出面,到时我自会写一封信给李都督。东风快递与南中都督府的合作一向很愉快,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许勋一听,心里暗想,这何止是愉快?简直就是亲密无间了。
“不过我们这边,最好也要有人参与。”
冯永说到这里,看了一眼许勋。
许勋明白冯永那未言之意,当下连忙主动应下,“小弟去年久在南中,对南中之事倒也熟悉,若是兄长不弃,小弟愿意担下此事。”
红糖的利润足以令人疯狂,许家作为交州与大汉的中间人,在交州甘蔗一事上出力不小,虽然将来定不会被亏待。
但基业这种东西,谁会嫌小?
如今出力越多,将来得到的就越多。
更重要的是,他是后来才加入的,而且早期还与会首夫人有过节,有些事情,不是说别人不提,自己就可以当作什么也没发生,总是得想法子弥补才行。
“好!”
冯永一击掌,“你一路赶来,也是辛苦,今晚就暂且先好好休息。”
冯永与许勋谈话完毕,又令人带他下去休息,这才打着哈欠回到内室。
关姬一直没睡,看到他回来,这才迎上来问道,“如何?可谈完了?”
“谈是谈完了,可是后续还有一堆事情要做。”
冯永“啧”了一声,“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阿郎何事如此烦忧?”
关姬看到冯永眉头紧皱,不禁关心问道。
冯永便把交州的事情跟关姬说了一遍,最后叹气道,“交州一乱,这蜀中世家若是种不成甘蔗,到时只怕又要生出事端,当真是令人头疼。”
“看你这操心的模样,都快要和丞相一样了。”
关姬半是埋怨半是开解道,“发生这样的事情,非你之错,就算是世家与南中生出事端,也自有丞相和李都督操心,与你一郡长史何干?”
冯永本还想着连夜写信,此时听到关姬这么说,只得点头,“也罢,且先睡吧。”
当下胡乱脱了衣物,又搂着娇妻上榻安睡去也。
就在交州乱象始现的时候,北方曹魏皇宫崇化殿的南堂,四十岁的曹丕面如黄蜡,深陷下去的双眼紧闭着,一动不动地躺在在榻上,唯有微微起伏的胸口显示他仍有呼吸。
宫内的宦官轻手轻脚地走到榻前,在曹丕耳边悄悄地说道,“陛下,人到齐了。”
“扶我起来。”
曹丕没有睁开眼,只是如同梦呓般地说了一声。
“诺。”
宦官连忙上前,把一个靠枕放在床头,轻轻地曹丕了起来。
“让他们进来吧。”
曹丕似乎连坐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歪着头坐在那里,他现在要节省每一分力气。
宦官退出去,对着守候在外头的人说道,“陛下令四位大将军觐见。”
中军大将军曹真、镇军大将军陈群、征东大将军曹休、抚军大将军司马懿一听,连忙整理衣冠,鱼贯而入。
刚才还出气多进气少的曹丕听到脚步声,脸上竟是焕发出光彩来,猛地睁开眼,看向来人。
“臣见过陛下,愿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四人齐齐行礼道。
曹丕一听,苦笑一声,“不求千秋万岁,只求能长命百命就不错了,起来吧。”
目光看向这四位重臣,缓缓道,“汉道陵迟,幸有太祖皇帝雄烈,重设世序,我受汉帝禅位,本欲继太祖皇帝余烈,令四海归一,奈何命薄?”
“文烈曾被太祖赞为千里驹,子丹勇而有谋,皆是我曹家的亲旧肺腑,长文有治世之才,仲达善谋而有大略,乃是我大魏的肱股之辅。”
“太子年幼无知,吾在此请诸公辅之……”
四人当下痛哭流涕,皆受诏。
曹丕又令太子曹睿入,指着四公嘱咐道,“汝日后登基,可赖四公,天下则无忧矣,有人欲离间四公者,慎勿疑之!”
后又令太子曹睿拜之。
大汉建兴四年五月丁巳,曹丕病死于嘉福殿,时年四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