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微也极少与他的同僚来往。除了性格使然,厦皇猜想,或许还和他过去的大司非之职有关。他们每位世尊都有独属的“神则”。而那个三界至高权柄绝非表面那么简单。就像式微看似粗暴嗜杀,偶尔也有思虑极其深沉的一面。
黑衣尊者并没有在纪梦碑前多作停留,径直走到石碑背后。
“计时重新开始了。”他平板地说,“你应该也发现了。”
厦皇一怔,意识到式微是在回答他之前的疑问,尽管他提问时并不以为能够得到回应。随即,厦皇望向倏忽海的上方。在极光的尽头,有一处星砂聚成的沙漏。每一次沙漏倒转,都意味着新纪元的开始。
同样地,也意味着旧纪元的终结。
然而这沙漏中段已经堵塞多年,逐渐歪斜地坠向晨昏线。那些熠熠的星砂没有了出口,几乎将沙漏的上半塞满。不知何时,沙漏被撑裂出了几道缝隙,细小的星砂开始沿着裂缝洒下,仿佛几条连绵的光链。
“这倒是意外。伪经里是怎么说的?”他随手调出一份泛黄的经卷,一排暗金色的字迹依次在纸面上闪耀。“【至高的毁灭者将从深渊复苏……当永恒之主的劲敌重握权柄,一切回归最初,迈向虚无。】”少年尊者掩面轻咳了几声。“呵,永恒之主的劲敌,人类还真敢想。”
黑衣尊者并没有参与感叹。感叹从来不是他的习惯。他下意识地摩挲着手中漆黑的长剑。“一般的伪经是为了欺骗;但还另有一种,是为了掩盖真经的存在。”他说罢,却不打算多作解释。“刚刚地界的‘恒量’又产生了新的变数。甚至不止一处。”
“那些永生余孽啊,不是都记录在册,而且早被你来回抽打得神智不清了么?尤其是那个,吞噬了你那小未婚妻的魔蛇?”
厦皇面上浅笑着,心里却为这试探捏了把冷汗。
黑衣的尊者终于转过了身,长发漆黑如墨。
“那些低等的永生种本就没有什么神智。”式微剑眉微蹙,表示异议。“和我的巡察没有必然关联。”
至于后半句,他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更可能的是他根本没有注意。厦皇略无奈地想,自己早该料到,对于式微是没有什么个人喜恶可言的。
式微澄清结束,径自收回了视线。
他当然听到了厦皇的后半句,但是对于没有明确答案的事项,他从不予以回答。
就像他沉默地感应着地界刚刚发生的那一场突围。
凡可杀死的,他都无需担心;即使一时无法杀死,他也有牵制的方式。
但是刚刚出现的变数仿佛一个幻觉,如同它突兀出现时一样突兀地消失了。更令人费解的是,这个变数刚刚触犯了幽界最基础的法则之一,理应引发一场狂暴的能量乱流。然而随着它一闪而逝,幽界一切运转如常。
他甚至无法肯定,这个变数是否是在他裁决范围内的高等魔族。有人正用极其高妙的手段,将这猎物在他眼皮底下隐藏了起来。
身侧的漆黑长剑在吹拂的海风中,发出一阵低吟。
*
青池仿佛在一个昏暗的风井中下坠。四周有无数半透明的手臂伸向她,凄厉地喊着,“她要走了!她要走了!”
“不能让她一个人走!谁都不能走!”
于是那些柔软冰冷的手臂纷纷缠上来,蛇一样地卷住她的四肢。
“她也没有影子!不能让她走!”有近身的怨灵高声嘶叫起来。
与之前的拱门不同,这阴阳道上的时间仍然在流逝。青池更加心焦。她试图更用力地奔跑,然而那些阴冷的手臂却越缠越多,几乎要让她窒息。
阳世和黎明都近在咫尺。但那条道路还有很长,一眼望不到终点。
手心的尾羽忽然发出一阵光芒,再度发热。她怔了一下,这东西为什么会在她手上?但是随即她强忍着灼痛,将羽毛一把贴在最近的一只勒住她脖颈的手臂上。接触了羽毛后的怨灵立刻滋滋作响,发出一阵黑烟。
“痛,痛啊!”怨灵的手臂尖叫着松开了她。见这方法有效,她如法炮制,很快驱逐了附近的手臂。
“小青!”
她听见有人在叫她,那声音就像从遥远的匣子里传来,微弱而焦急。
“谁在喊我?”她应了一声。于是那声音变得更加清晰了,阴阳道隐隐开始震动。“小青!你在哪儿呢?”
那是零的声音!她振奋了些,但是一时不知如何描述自己的所在,下意识道,“零!我在这里!”
随着她的回复,眼前的道路裂开了。
一只精美绝伦的手突然破出,霎时撕开了前方的昏蒙,仿佛地下洞穴里矗立着的晶莹的石钟乳。于是更多的烛火和烛火的影子从那裂缝泄入。附近的怨灵不知在畏惧着什么,很快尖叫着逃开了。
“小青!”透过阴阳道的裂缝,她看到了零的身影。“快抓住我!”
她看着零的面容,一时间有些晃神。此刻的灰衣少年仿佛突然从懒散轻浮中苏醒了,仿佛抖落了一身灰尘的箭矢,带着放肆轻狂的气势穿透阴阳之隔,向她招手。
她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向他奔跑了过去,握住了那只穿越阴阳道的手。
尽管摆脱了怨灵的拖拽,阴阳道本身似乎还有巨大的吸力,不愿放她抄这个近道。
零很快意识到了她的处境。“快拉我出去!”她喊道。然而零眉头一皱,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请求,只是维持着抓握的动作。
这灰衣少年用上了他的另一只手。只见那食指在墨玉棋盘上轻轻一点,厉声吟诵道:
“我没有增减天平的重量!”他的手指在棋盘上快速划动着什么。忽而一大片青黑的阴气随着他的动作,从棋盘上缓缓逸出。
“不曾随意熄灭火种……也不贪恋曾走过的路。”
烛火一闪,青池刚认出这股阴气是这棋盘凶煞伤人的根源,就见零手指一挥,将那股煞气从棋盘上拔出,然后直直向她袭来。
施法少年的面容忽然变得冷峻莫测。但她还握着他的手。那手冰冷而细瘦,却来自阳间唯一一个会呼唤她的人。
那一抹挟带着哀哭的煞气即将击中她时,她只得顺势闭上眼。少年仍然在低声吟诵。吟诵声透过阴阳的交界,发出阵阵回音。
“我愿在此放下所有,还请为我们指出,通向彼岸的道路!”
劲烈的疾风拂过,但煞气并没有击中她。
她听到阴惨的哭声飞快地飞过耳畔。那些摧人心肝的煞气仿佛遇到岩石的激流,不得不在她面前绕开,然后扑向了她背后的阴阳道。
随着煞气的补入,阴阳道似乎重新恢复了某种平衡,放松了对她的束缚。青池只觉周身一轻,一股气流重新涌动起来,自然而然地推着她向前。
她无法用语言描述最后一刻的感受。仿佛雨滴渗入泥土,河流汇入海洋。
带着浑身的酸疼和麻木,她从棋盘上醒来。
烛火已经燃到底端。东方将晞,终于令棋室的温度渐渐回升。施法后的零或许是累了,不知何时退回了角落的阴影。
对面的贵公子带着同样苍白的面色,对她绽开一个欣慰而势在必得的微笑。
“欢迎回来。不过很遗憾,我马上就能收局了。”烛君只需再走一字,便是必胜的局面,而青池这方只走过了两步。
青池忍住喉头的一口腥甜,肘部用力撑着自己起身。
“等等……”她的声音仿佛一个锈住的机关,还有些嘶哑。“我这一步……还没有下完!”
她的右手在整个昏迷和复苏的过程中,都没有离开那枚身处死穴的“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