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族元老院三长老本就不高,瀛洲群岛半人多高的草丛几乎把他们淹没。
“都怪老大,嗑什么瓜子。”老幺骂骂咧咧。“这下好了吧,把‘钥匙’掉了。”
“我没嗑瓜子!那是好大一阵歪风!”老大伸手比划了一下,“要不是你带错路,我们会偏到这种气流不稳的地方?偏偏今日还开了海市!”
天黑云低,浮空的群岛上灯火阑珊,三长老埋头在野草丛中寻找着什么物件,老大和老幺还不忘互相拌嘴埋怨。老幺骂急了,挺直身便要往老大身上扔石子,可举起手才发现是一坨干硬的牛粪。
祸不单行,他还没动,一道流星似的身影踢中了他的后背。
“抱歉抱歉,”一个披着斗篷的人类女孩停下,“忙着赶路找人,没看见你……你们在找东西吗?”
“无礼的人类!”老幺尖声叫道,“也配向我们打听‘真王之诫’!”
那人类虽然着急,却有心弥补。“真的不好意思……你们在找什么?戒指?我……眼神还行,一起找找吧。”
三长老见她听岔了,一致讥笑起来。“真王之诫”并不是什么戒指,而是开启魔王宫的一把“钥匙”。无关人等无法触及,即使是他们这样的有君令在身的‘守护者’,也必须三人共行,才能举起。
就在老幺偷偷往老大背后抹牛粪时,听到那人类女孩喊道,“找到啦,是不是这个?”
女孩青蓝色的眼在夜色中闪着光。她手中当真托着一只素面的金属戒指。
“真有这种狗屎运,想什么就能找到什么。”三长老笑弯了腰,更加像三只装满土豆的口袋。老幺笑得前仰后合险些岔气,被女孩一把扶住,顺便将那戒指放到他手掌上。
老幺笑得打颤,却没注意自己的手不受控制地,在那女孩面前摊开了。
细小的戒指从女孩指间落下,仿佛陨石一般重重坠在老幺的掌中。魔族元老的手掌被一股无名重量所撼,竟然一时无法承受,被牵连得直扑倒在地。
“老人家,小心点。”人类女孩不明所以,将它从地上扶起,老大老二以为老幺受了暗算,忙一起扶住。
“海市刚拉响了警报,怕是有什么魔煞混入。我还有事,老人家也早些回去吧!”女孩以为事态解决了,挥手告别后,疾速向群岛边缘的码头奔去,流星一般地走了。留下三长老在荒草丛中面面相觑。
虽然彼此不对付,但讨厌人类这一点他们总能达成共识。
老大正要如往常一样大骂,却发觉老幺的身体在颤抖。
老幺怔怔地望着人类消失的方向,却只有漫天群星浮动,仿佛天幕都在旋转。“你们刚才,谁看清了那是什么人?”
“咋咧,人类不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一副普通的丑摸样。”
老幺低头,缓缓地说,“但是这把戒指,真如她所说,就是我们找寻的‘真王之诫’。”
“……而‘真王之诫’,从来只会顺应吾族真王的意志。”
*
青池横跨了半个海岛,才在东部昏暗的礁石边找到了零。
少年伶仃的背影几乎与海上沉沉夜雾融为一体,候鸟般地望着一个方向,又仿佛并不存在于这世上。
青池心中略有所感。其实她从未过问过零的事情。因为她知道不会得到答案。但是此刻这个线索似乎突然接近了。
“零,你没事吧?海市刚发了魔煞现身的警报,我们快走吧。”
少年恍然未闻,似乎连往常的轻浮、滑稽都懒得伪装。
“警报?”他轻轻一笑,似乎意有所指。“也值得惊动你吗?”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依照青池的灵知,这股混入的魔气暂时并不强劲。见零从容如常,她便也放下心来,站在他身侧。深黯的海潮在瀛洲群岛地下翻涌挣扎。
“你在看什么?”她逆着风向东。“哪里什么都没有啊。”
“或许吧。”少年的声音散在风里。“原本就不该有什么。”
这话听在青池心里,却有些凄哀。他们都是无根无缘之人,才会这样抓着彼此。“你是从哪里来呢?”
“不知道。”少年难得直爽坦率。“我走遍了大半的世界,却依然不知道我从哪里来。”
“抱歉。”青池接话。他总是令她轻易生气,又轻易原谅。说到底是她没有办法真的去憎恨他——谁会真的和自己的“影子”计较呢?
“没有关系,我不会觉得难过。”少年转过身,海风拍打中仿佛一只栖落的鸟。
不会难过,便也不会喜悦。哪怕经历无数却无法感同身受。不知为何,青池似乎明白这种隔岸观火的感受。
“你也不用感到难过。”少年绽开一个没有温度的笑。“即便无所不知,却不能明白人类因何而悲喜。但或许是影子扮多了,有时我能体会到你的难过。所以永远不必因我而感到难过。”
青池常常会忘了他也是一个妖精。这世上有的鬼怪掠夺人寿,有的鬼怪玩弄人心,但是也有他这样无所不知、却一无所感的,悄悄地站在她的背后。
*
通向码头的路上还有些未散的摊贩。青池想起方才的事,提出一个脏兮兮的包裹,嘴里还念叨着什么“直板的,滑盖的……”。
了解了被骗的缘由,心情不错的零试图安慰她。“算啦,钱没了还可以再赚。万一包裹里真有宝贝呢?”
两人走到附近的街角,打开了包裹。那包袱皮一解开,里面迅速涌出了一群挥着翅膀的山精,山精们喜得自由,迅速飞没影了。整个鼓鼓囊囊的包裹,最后只剩下三两个铜板掉在地上。
青池绝望地摇着零,“要不,你教教我怎么吃土吧。”
强忍悲痛的青池将包袱皮收好,海市之行仿佛一场大梦,空空地来,空空地回。她转头去看零,“刚才你不在,不知道多危险。”
零不以为意。“一点小麻烦而已,你自己也行。”
“万一不行呢。”她有些沮丧。“你会来捞我吗?”
“谁让你非要帮那个杀神赚什么主祭积分。”零自然没有正面回答。“我帮你这么多次,你给我赚过吗?”
青池自觉理亏,不再纠结。她翻遍身上,只剩了几个硬币。
再看零,比来的时候还要灰尘扑扑。自从遇上她,零也肉眼可见地憔悴了。他们走到街边,刚好有卖鞋的小贩。
无常市最初分发的鞋,也在高频使用中磨坏了。青池拿出所有的铜板,小贩陪着笑,托出一双布鞋,“我家的货可是便宜又好,你看这针脚做工!”
青池伸手摸了一模鞋面,有些艰难地说,“这些钱,如果买两双,能买哪个?”
小贩见她身形瘦弱,衣衫还带着泥点,只道是个苦命人。“要是两双……唉,海市也快关了,便宜些给你这个草鞋吧!平常这价我是不卖的。”
*
青池拿了两双压扁的草鞋,将小的递给了零。“送你的。”
她还记得自己在烛府门口扯了一通大话,结果零跟着她,恐怕远不如留下作客滋润。
她递过去的时候还有些忐忑,怕这草鞋过于轻贱。零接过草鞋,露出始料未及的惊讶。“你想送给我东西?”
“对啊。”青池有些不好意思。“这不是你说的吗!”
“我竟然……还会收到东西。”零仿佛看着什么不可思议之物一般。“虽然用不上,不过既然是礼物,我是不会还给你的。”言罢,零咧嘴开怀地笑了,仿佛这鞋不是稻草,而是金丝编成的一般。他左右摸了摸,立刻双脚一蹬穿上,表情夸张地称赞,“眼光不错,真是好鞋!“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这草鞋却意外地轻便合脚。青池被他的滑稽逗笑了,笑得眼睛也莫名湿润,也洗去了一晚的惊慌和苦恼。
“你放心,虽然我现在一无所有,”她拍着零并不矮的肩膀,仿佛一位未来的君王般轻轻说道。“凡我通行之地,必有你的道路;凡我拥有之物,必有你的一份;凡赞颂我的,必不可诋毁你;若你孑然一身,便由我来送最后一程。”
零通过她知晓了喜怒哀乐,她又何尝不是?这少年陪伴她度过了最黑暗的时刻,才令她至今未曾妥协和绝望。
云舟逐渐升空。回首海市,灯火阑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