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到了。清晨时候,太阳总舍不得出来,薄雾带着冰凉的湿气于山野中漫延。
一个梳着总角辫,穿着土布直褂,瘦的像根竹竿似的女孩,正两手抱着肚子,低垂着脑袋爬坡。
远远看去,这弓腰塌背的女孩如路旁随处可见的土坷垃,普通,平凡,如尘如泥。
走近细看,总角双髻之下,菜色蜡黄的面上却有双圆圆的大眼睛,瞳仁如黑豆般墨的纯粹,颧骨瘦的脱出了,一张花瓣形的小嘴干裂皲皮。不过,若能吃饱肚子养的好了,定是个大美人。
“咕噜咕噜”真的好饿啊!女孩苦着脸,两手牢牢抓着肚子上的衣衫,似乎想卖力驱赶这份焦人的饥饿。
草鞋在她的脚趾下拖拖踏踏,奋力攀爬,好不容易爬上山坡,一望无际的田野,满是饱满金黄的黍米穗在她眼里晃啊晃。
要是这些黍米哪怕有一畦是她们家的该多好啊,让娘亲满满蒸上一锅,得多香啊。女孩站在田埂上,身姿在微风里摇摇晃晃。
田地里,娘亲和姐姐同村里其他叔叔伯伯婶婶一样,只管埋头劳作。
女孩的眼神落到田埂下的一片菜地里。
菜园子里长满一列列刚露出地面初成身量的小嫩萝卜,绿色光滑的外皮绷的紧紧,要是能咬上一口,“咯嘣咯嘣”,汁水又甜又辣,得多好吃啊。
她的肚子咕噜咕噜响亮的叫起来,干涸的喉咙大口的吞咽着口水,如黑豆般的眼神闪着焦灼的光,摇臂朝前方地里干活的母亲喊道:“娘,娘!”
躬在黍米田里埋头拔草的妇人,灰白的发凌乱地漂浮,黑色粗布麻衣拖拽着大片的补丁随意而严密地裹住她。裹住她的皮,及皮下的根根肋骨。
她头垂的低低的,一手扶着腰,一手努力的耕伐着地上的杂草,速度很快,间或有极韧的草茎利器般划破她的手,也顾不得。
小女儿自菜田里的喊也顾不得。
她的后方一半大女孩,直起腰来,喘口气,带着提醒轻喊一声:“娘,妹妹喊你咧。”
菜田里的女孩跑上来,站在田埂上,摇着胳膊:“娘,我饿,我饿。”
妇人终是停了一息,缓缓艰难地往上抬抬腰,酸疼刺骨的感觉令她皱了眉头。
她的腰停在半空,眼睛看着女孩,露出一丝笑,“二丫乖,等娘和姐姐弄完田里回去就给你整饭。”
娘每次都是这句话,总角辫的女孩,名字叫二丫的,不满意了,撅着嘴淘气:“娘,我饿,我饿!”
二丫娘转动脑袋看看,她前面还有好大一片田,金黄的黍米穗垂着脑袋迎风轻轻晃动,沉甸甸的。今年的收成还可以。
不远的田里,同样有许多劳作的妇人与男人,他们看着大片的黍米田,发出同二丫娘一样的叹:今年的收成还可以。
待几天后收割了去,黍米穗割下来去皮,晒干,待米粒变得金黄,堆成山,一齐送到县里桂大户家里去。
金黄的米粒熬起饭来一定很香吧。二丫娘不禁舔了舔唇。这么想着肚腹里火烧火燎的饿起来。
二丫娘一整年都不曾停下干活。香香的黍米,稻米种了一茬又一茬,可没有一粒米进过二丫娘和她两个女儿的嘴里。
她们的饭桌上只有高粱。有时,连高粱都没有。
要是以前,二丫三四岁的时候,县里的桂大户还只是个屠子,那个时候,村里每户人家多多少少都有自己几亩到十几亩,甚至几十亩的开荒田,每家都能吃饱肚子。
可自从桂屠子的族侄当了丞相,桂屠子在县里跟着风生水起,鸡犬升天。二丫娘犹记得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十里金黄的收获季,一对荷着刀剑的家丁们朝手无寸铁的村民们围过来,喝令他们交出地契,收割地里的黍米立刻拉到桂老爷家去。
孙家汉子不服,出言抵抗,当场……当场被砍了脑袋。
那血自脖颈处狂喷出来,一溅老高!血腥气直冲到天上,那天的天都是赤红色!
自那以后,再没人敢说个不字,桂屠子心安理得的享用四方掠夺,至如今,十年有余了。
至如今,孩子们再没正经吃过一次好饭和饱饭了。
“娘,我饿,我饿呀!”二丫烦躁淘气的声音又传过来,“萝卜地里没人呀,拔一个,就一个,好不好?”
二丫娘四处望望,田间地头确实没有别人注意这里,可,想到桂家的打手,她又退缩了,犹豫不决。
大丫脸上的汗水流下来,进了眼睛,瞳仁瞬间模糊,妹妹的轮廓看不清楚,只看到不停跳脚的焦灼与淘劳。
她小心翼翼地转头四望,小心翼翼地提醒:“娘,确实没人,让小妹快点……能行……”
二丫娘动摇了,她的孩子饿呀。她的腰不受控制的颤了一颤,脑袋不受控制地点点。
二丫欢呼一声,又急忙捂紧嘴巴,缩了脖子,踮起脚,悄悄朝那片青翠进发。
大丫低伏了身子,屏住呼吸看着妹妹,替她捏一把汗。
二丫瘦削的手指哆哆嗦嗦地伸向萝卜,触到了,只一个使力便拔了出来。
她欣喜万分,忙揪掉缨子,就衣服上擦一把泥,两手胡乱擦擦,忙往嘴里送去。
咯嘣!脆啊!
她享受的眯了眼睛。
“二丫!!”一声凄厉的喊声平地而起。似突然撕裂的布帛,撕裂的声音吓了人们一跳。
二丫没弄明白是谁在喊,她顾不得了。
一张穿了皮靴,靴顶带着铁皮的大脚踢向她的脑袋。
二丫像个破麻袋飞了起来,重重摔在田埂上,血水自嘴里涌出来。
没来得及咀嚼的萝卜块染成了暗红色,堵在嘴边。
细细的手指无力的摊开,手里的萝卜滚落到地上。
“娘的,竟敢偷吃,扒了你的皮!”桂屠子在黄泥村放的管事桂麻子狞着脸皮看也不看倒在地上不动的二丫,冲着奔来的二丫娘和大丫甩开手指头,戳着,唾沫星子自他歪斜的嘴里蹦出来:“臭要饭的,管好嘴啊,再让我看着谁偷吃,弄死他!”
大皮靴极欣赏地低头看看自己的铁皮靴,十分得意的边大笑边离开了,这靴子真是好使,踢起这些奴役来,一踢一个准儿。
踢这丫头就更好玩了,竟能把她踢飞起来!原来我有这等脚力的?比踢木球好玩多了!
二丫娘和大丫发疯般扑过来,地上一动不动的女孩及嘴边淋淋的血刺痛了她们的眼睛,剜去了她们的心肺!痛彻心扉的哭嚎传遍四野。
可地上的女孩,只是安静地躺着,一动不动,任凭她娘和她姐的眼泪洒了一身。
邻近田地的人们奔过来,有人伸指探了探二丫的鼻子。
“兰嫂子,人不行了,回吧……”
大皮靴踩着血和泪又过来了,嗷一嗓子:“都他娘干活去,想偷懒?!”
人们露出麻木畏惧的眼神,渐渐散开。
二丫娘的腰突然动了,她勃然爆发起来,扑向桂麻子:“还我儿命来,还我儿命来!”
大皮靴一脚踹过来。
二丫娘疼的说不出话,手下的劲松了。
大皮靴挣出来,暴雨般踢向她,踢向她干瘪的身。
大丫尖叫起来,抓起田头的石头坷垃拼命的砸去,没头没脸的砸。
大皮靴三角眼斜斜看着地上的二丫。地上的小人儿像被掰断的枯枝,只是躺着,嘴巴大大的张着,眼睛闭的紧紧,面皮青黄,血水淋淋地耷拉在嘴边。
“死球……晦气……”,桂麻子咒骂一声,“扑!”朝母女俩吐出一口浓痰,扬长而去。
他可没功夫同这些贱民吵吵,不就死个丫头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这丫头死的好,这下没人敢偷吃了!昨天答应了镇上归家院里的小娘皮,要给她买胭脂,可不能耽误了。
急急赶着去风月场胡混的桂麻子,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地上躺着的这个如尘如泥般平凡的女孩,几日后会成为他此生最大的噩梦!不!他甚至没有机会再做梦了……